籌錢送禮
三個月後,討伐聲、怒罵聲漸漸息止,聖旨也就在這個時候來到了保定;但卻不是將他革職拿問的聖旨,也不是允準他休致的聖諭,而是宣告大清國成立海軍衙門的聖旨。
聖旨曰:“授醇親王奕譞為總理大臣,慶親王奕劻、文華殿大學士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李鴻章為會辦,正紅旗漢軍都統善慶和兵部右侍郎曾紀澤為幫辦。”
海軍衙門全稱為總理海軍事務衙門。該衙門一切仿照軍機處辦理,與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平行,亦由親王領班。總理海軍事務衙門裏的會辦與幫辦,統稱海軍大臣。
手捧聖諭,李鴻章真正是哭笑不得。他一麵上謝恩折,一麵拜發懇請辭缺休致折。朝廷照舊是不準。無奈之下,李鴻章隻好再上一折,懇請留任直隸總督辦理海軍事務,可否不到京供職。
李鴻章不想進京供職,也不能進京供職,他怕蹈左宗棠的覆轍,在幾位蔑視漢臣的王爺和太後中間受夾板氣。他已打定主意,如果太後準他留任直隸辦理海軍事務的請求,他就再幹幾年,把北洋水師未購齊的鐵甲船盡快購齊,在有生之年,把北洋水師乃至自己正在辦理和已辦成的洋務中未盡事宜盡快完善,然後就休致回籍去安度餘生。設若太後執意要他進京供職,他就隻能效仿倭仁的做法,長期告病假了,直到太後允準他休致為止。
聖旨很快送進總督衙門,慈禧太後全部答應了他的請求,並囑其好好練兵,莫負聖望。李鴻章於是便不敢再有他想,全心全意地投入正辦和未辦的事務中去。
光緒十二年(公元1886年),李鴻章在奏設天津武備學堂的同時,又奏請官紳楊宗濂、買辦吳懋鼎、淮軍將領周盛波在天津合資設立自來火公司。光緒十三年(公元1887年),北洋水師除五艘艦隻係福建船政局製造外,其餘各艦均由國外陸續購進,包括鐵甲船兩艘、大小巡洋艦七艘,總計有艦隻二十五艘。
海軍衙門現在尚有七百萬兩海防捐可以使用,李鴻章準備用這筆銀子再購進兩艘鐵甲船、三艘巡洋艦。李鴻章明年便整滿六十五歲,後年便是六十六歲。他決定在自己六十六歲之前,把北洋水師艦隻添購成三十之數。到那時,他就奏請設立海軍,使北洋水師真正躋身世界海軍之列,讓日本以及所有西歐列強刮目。
這年三月,李鴻章奉詔進京到海軍衙門議事,順便進宮向太後請訓。他進京的落腳地照例是賢良寺。進京的當日,他依例先到文華殿去虛應了兩件公事,然後才趕到海軍衙門去議事。所謂議事,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不過是核對一下海防捐,報銷幾筆購船賬目,再就是議一議下半年購船的數量,大概需銀幾何等等。
醇親王沒在衙門,但他卻讓曾紀澤捎話給李鴻章,等李鴻章到後,便讓曾紀澤陪著去王府,並聲稱禮親王和慶親王都在那裏候著。他要給李鴻章洗塵。李鴻章聽了曾紀澤的話,不由苦笑數聲,隻得同著曾紀澤一起趕往醇親王府。
當時正是北方風雪彌漫的時候,可謂滴水成冰,嗬氣成霜;一排一排的樹掛,形成無數個大白傘,把京城裝點得格外蕭條、冷漠。
但醇親王府的會客大廳裏,卻是暖意融融。三個王爺圍在一處,都穿著鹿皮小馬夾,臉上泛著油光,叉著兩腿,正哈哈笑著說著什麼。李鴻章同著曾紀澤進來,早有人飛跑過來侍候撣雪、寬衣,然後便手托著二位大人的皮毛大衣在前麵哈腰引路,走向大廳。
李鴻章對著王爺們施禮,醇親王和慶親王趕緊起身來扶,隻有禮親王大咧咧地坐著,口裏笑道:“少荃哪,這也不是在衙門,免了吧。”
曾紀澤也對著眾人一一禮過,然後便坐下,又有家人跑進來擺茶、擺果子。曾紀澤自打國外回來身體一直不好,總是鬧毛病,所以他到王府也隻是坐了坐,見沒什麼大事可議,便提前告辭出來。三位王爺也知道這位襲侯的身子骨不強壯,便也不強留,放他回府去歇著。
醇親王這時說道:“少荃哪,天冷,咱們幾個今兒吃羊肉鍋子吧。我讓他們用虎腰子打底兒,壯腎。”
李鴻章笑著欠欠身道:“王爺美意,下官感激不盡。下官每次來京,不是醇親王爺請吃,就是禮王爺和慶親王爺做東。也不知幾位王爺,什麼時候能得空閑,到保定或天津走一遭兒,讓下官也盡盡心。”
慶親王這時道:“少荃哪,你這次進京,我要先向你道個喜。”
李鴻章一愣,問:“王爺這話可讓下官糊塗了。下官這幾年光挨罵了,哪還有什麼喜呀?”
醇親王道:“少荃,你別插嘴,讓慶親王說。”
慶親王道:“少荃哪,你知道,駐日公使徐承祖五月任滿,上頭準備放李興銳接任,同時把二等參讚官黎庶昌提拔成一等。咱們經方是二等參讚,照理也應該晉一級,但這些話你不能說,隻能我說。所以哪,我就給上頭遞了個折子,保了一保。我同你說完這些,你可能不大在意,但這裏麵卻有個講究。什麼講究呢?就是李興銳現在病得要死要活,肯定不能去日本。他不去日本,這公使一缺就得放給黎庶昌。咱經方呢,自然就得接黎庶昌的缺分。所以哪,咱經方明著是晉一級,其實是晉了兩級。你說這是喜不是喜啊?”
李鴻章苦笑道:“聽王爺這一講,這還真是喜事,吃完火鍋兒,真得到慶親王府去走一遭兒,看看府裏還缺什麼。下官回保定後,好讓人置辦一下送過來。”
醇親王哈哈笑道:“少荃哪,你別明知故問了。他府裏能缺什麼?他慶親王府同我們一樣兒,什麼都不缺,就是缺銀子!你呀,以後在報銷海防單子上,想著給我們留出一些也就是了。哈哈哈!”
李鴻章忙欠身問道:“下官上次讓人來核銷單子,不是已經給三位王爺每人留了二十萬嗎?難道三位王爺沒有收到?”
世鐸這時道:“那二十萬自然收到了,醇親王說的是以後。你手裏的北洋水師,是海軍衙門裏的用銀大戶。你不能光圖自個兒手頭寬裕,時不時地也想著我們些。你李中堂不能眼看著我們三個喝西北風啊!”
李鴻章忙賠著笑臉道:“禮王爺,您老這可真是冤枉下官了。下官心裏可以不想著別人,可卻不敢忘了您三位王爺。北洋水師靠誰活著哪?還不是靠三位王爺!不過話說回來,北洋水師也有北洋水師的難處。三位王爺知道,北洋水師雖有艦隻二十五艘,但炮彈並不足備,何況隻有兩艘鐵甲船、三艘巡洋船,這些艦隻都靠充足的彈藥才能發生效力。現在各船多的是演習彈,少的是實戰彈。衙門裏的七百萬兩海防捐,還要用於添購鐵甲、巡洋兩種大船,而各省的濟餉,有一大半都被截留,到不了北洋水師的名下。”
世鐸笑道:“你這個李少荃,本王一跟你談論正事,你就東拉西扯個沒完。反正本王把話說到這兒,你以後看著辦吧。沒有銀子使,我就打發管家到保定去問你借。”
醇親王哈哈笑道:“禮王是把少荃看上了。好了,談了半天了,也都該餓了。走,到裏麵吃鍋子去!飯後再搓他幾圈兒。”
李鴻章回到賢良寺的時候,天已是很晚。他讓人簡單熱了碗粥喝下,便把同來的盛宣懷叫進房裏,吩咐道:“你手裏不是還有張三十萬兩的銀票嗎?你明兒兌成三張,每張十萬兩,分別送到禮親王、醇親王、慶親王府去。今兒宮裏來沒來人?”
盛宣懷答:“宮裏一共來了兩撥兒,一撥兒是禦膳房的張公公打發過來給您老請安的,職道照例遞了他個五百兩的紅包;一撥兒是太後身邊的李公公打發過來給您老道乏的,職道按您老的吩咐,給他封了張一萬兩的銀票。”
李鴻章長歎一口氣道:“北洋的確是塊肥肉,誰都想咬上一口。他們現在是靠買船過日子,這麼咬下去呀,早晚有一天,得靠賣船過日子!老夫活到這把年紀,還從沒有見過這麼貪婪的王爺!真是讓人大開眼界呀!”
李鴻章話到此,忽然揮了揮手,盛宣懷急忙退出去。李鴻章坐著發了一回呆,忽然自言自語道:“咳,大清國的氣數,是真將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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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李鴻章照例由醇親王帶領,進宮去麵見太後。在朝房裏,李鴻章見幾名部院大臣湊在一處竊竊私語,禮親王和慶親王也夾在裏頭講話。李鴻章同他們一一打了招呼,沒有在意。
進宮以後,照例是年輕的光緒帝坐在前頭,慈禧太後坐在後麵問話。慈禧太後說道:“李鴻章啊,你起來回話吧。”
李鴻章答稱一聲:“謝太後恩典。”便爬起身來。慈禧太後接著說道:“李鴻章啊,你今年多大了?好像六十五了吧?”
李鴻章答道:“謝太後記著,臣今年虛歲正好六十五。”
慈禧太後沉吟一下,忽然長歎一口氣道:“一晃兒,我們這些人都老了!李鴻章啊,你這幾年保定、天津、煙台來回地張羅事兒,也真難為你了!北洋水師的兵船,購得差不多了吧?究竟能不能打呀?”
李鴻章答道:“回太後話,北洋水師現已從國外陸續購進兵船二十艘,其中有兩艘鐵甲船,有三艘大號巡洋艦,小些的巡洋艦四艘,連同船政局自己建造的,北洋水師現在共計大小艦隻二十五艘。各船管帶都是從國外學習回來的員弁,駕船、航海倒也應手。現在水師各船每日都在水麵操練。臣竊以為,按我水師現在的規模,如演練得法,實戰雖無十分的勝算,但自保當是不成問題。”
慈禧太後想了想又問道:“李鴻章啊,你還打算怎麼辦哪?”
李鴻章答道:“回太後話,臣已與醇親王、慶親王、禮親王粗略計議了一下,趁現在海軍衙門還有幾百萬兩的銀子,臣打算今年,再從國外訂造三艘鐵甲船、兩艘巡洋艦,使水師艦隻成三十之數,確保我大清水師攻守自如。”
慈禧太後沉吟了許久,忽然又是一聲長歎,隨即說道:“咳,這事兒啊,是怎麼做都沒完沒了啊,沒個完的時候。這人哪,該歇口氣兒的時候啊,也得歇口氣兒。你呀,自打到直隸就一直在忙。忙電線,忙電報,忙鐵路,忙找礦,後來又忙海防,鐵打的人也都折騰軟了!六十五了,該歇口氣兒了!這購船的事呀,要我看哪,等等再說吧。就算晚個一兩年,也沒什麼打緊。二十五隻船,不算少啦。隻要洋人不再欺負咱,咱也沒有必要把銀子都花在水麵上。你跪安吧。”
李鴻章急忙跪安,退出。但他一直在心裏犯嘀咕:早就議定好了的今年購船一事,太後為什麼突然提出緩辦了呢?
當日回到海軍衙門,醇親王和慶親王把他拉進密室裏。醇親王說道:“少荃,太後今兒說的話,你都聽明白了吧?”
李鴻章邊想邊道:“其他的話,下官倒是聽明白了,隻是太後突然提出,今年不準再購洋船的話,下官卻聽得不太明白。這件事,我們年前不就說得妥妥的嗎?太後當時並沒有說什麼。這是怎麼回事呢?”
醇親王笑道:“怎麼樣?糊塗了吧?別急,聽我慢慢跟你說。宮裏現在不正給皇上張羅大婚嗎?皇上大婚之後,太後就要歸政。太後歸政之後呢?不想再住在宮裏頭,想找個清淨的地方靜養。”
李鴻章一驚,忙問一句:“太後想住清漪園?”
慶親王點一下頭道:“李少荃就是李少荃,果然一猜就中。這次啊,太後把禮親王和我們兩個找去議了三天,想把園子修一修。這園子自打被毀了以後啊,上頭一直都想修,可一直都沒修起來。這個園子,都快成太後的一塊心病了!”
醇親王接口道:“不管怎麼說,這也是祖宗留給咱們的基業。就這麼放著,心痛啊!”
李鴻章點頭道:“是啊,那麼大一塊園子,說毀就給毀了!當初建的時候,用了多少銀子啊!咳!”
李鴻章歎氣之後便不再言語,因為他的心裏已經知道,太後開始惦記海軍衙門裏的那幾百萬兩海防捐了。看樣子,添購鐵甲和巡洋兩個艦種的計劃,是實現不了了。
慶親王見李鴻章愣愣地發呆,忙道:“少荃,你怎麼不講話呀?你說這園子,是該修還是不該修啊?”
李鴻章想了想,忽然反問一句:“兩位王爺,上頭下旨了嗎?”
醇親王道:“少荃哪,太後的意思呢,是想先跟你通個氣兒,然後再下旨。修園子的這筆銀子呢,我和禮親王、慶親王,還有幾個軍機大臣,已經碰過頭,決定先把衙門裏的七百萬兩海防捐暫墊給內務府,餘下的缺口哪,讓各省分攤一些,一些大臣呢,也可以孝敬一些。這樣一來,估計就差不多了。”
李鴻章點點頭,小聲問道:“這次修園子,打算用多少銀子啊?”
醇親王道:“我和太後初步估算了一下,大概要一千萬兩左右吧。我想哪,北洋水師已經構造了這麼多船,就算不添購新船,也足夠用了。趁你這次進京,咱們這事就這麼定吧。”
慶親王這時問道:“少荃,你以為怎麼樣啊?”
李鴻章心裏一驚,麵上卻笑道:“修園子是好事兒啊,太後歸政後能有個地兒靜養,皇上和幾位王爺也省心啊!可是……咳,兩位王爺就抓緊辦吧,這說著說著就解凍了,還是早動手吧。”
李鴻章在衙門用過午飯,便乘車趕回了賢良寺。回來前,他本打算順路去看望一下恭親王,可後來又一想,還是不去的好。太後對恭親王的猜忌一直沒有消除,他這個時候去恭親王府,有人難免要到太後那裏去說三道四,有些不值。
他進賢良寺時,盛宣懷出去辦事還沒有回來。他讓人服侍著歪在床上略歇了歇,便從案頭拿過羅貫中著的《三國誌通俗演義》,想把昨晚看過的一段再溫習一遍。
他此次進京議事,最大的收獲倒不是議事,也不是什麼修園子,更不是什麼皇帝大婚,倒是他手頭的這部《三國誌通俗演義》。
他以前每次讀到“此間樂,不思蜀”這句時,都要替蜀後主劉禪難過上好幾天,氣憤上好幾天。但這次讀到這句時,他不僅沒有難過,反倒從字裏行間,讀出了後主劉禪的大道來。因為劉禪能很快適應自己的身份,主上樂,做臣子的焉敢不樂?李鴻章為自己的這個發現感到高興,他甚至也替劉禪感到高興。他受這句話的啟發,決計對太後修園子的事,不說一句反對的話。
李鴻章的心裏再清楚不過,太後此次修園子和上次修園子有本質的不同。上次沒有修成園子,是因為有個深通國事的恭親王擋在前麵。而這次太後一定能修成園子,是因為有三個不懂國事專會逢迎的王爺替她主事。這三個人說是領班大臣也可,說是太後本人的奴才也可,反正怎麼說都不過分。還有一點也是太後此次能修成園子的條件,那就是作為帝父的醇親王,他巴不得太後歸政後住得離皇宮遠一些,隻有這樣,他議起政來才能得心應手。
說不定,太後決定修園子,正是醇親王出的主意。想到此,李鴻章忽然又生出一個問號:就算太後歸政後當真住進園子,他醇親王就能當上議政王嗎?他當議政王,太後能放心嗎?
李鴻章搖了搖頭,自言自語了一句:“這個混蛋,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他放下書,起身走了幾步。
這時,一名差官慌慌張張闖了進來,邊施禮邊道:“稟中堂大人,宮裏來了一頂花轎,指明讓您老去接旨!”李鴻章一愣,急忙著人更衣,快步走出去。一頂花轎停在門首,兩名太監左右站著。
李鴻章不知轎裏坐的是誰,隻能跪倒,口稱:“臣李鴻章接旨!”
一名太監便道:“太後口諭,李鴻章坐鎮北洋多年,勞苦功高,著賞侍妾一名,為其暖足。”
李鴻章剛想推托,傳旨的太監卻不容他講話,接著便道:“李鴻章不準借故推托,毋庸進宮謝恩。欽此!”
李鴻章正要謝恩,卻見另一名太監一掀轎簾道:“紅姑娘,到家了,您出來吧。”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子,緩緩從轎裏邁步下來,對著李鴻章深施一禮道:“奴婢小紅奉太後懿旨,特來伺候中堂大人!”
李鴻章不得不謝恩道:“臣李鴻章謝太後隆恩!”
李鴻章站起身來,先讓人把小紅姑娘扶到裏麵,這才叫人捧了銀子出來送給兩名太監。一名太監把銀子揣進懷裏,卻忽然把嘴湊到李鴻章的耳邊,壓低聲音說:“老中堂,您老可精神著點兒,小紅姑娘可是太後身邊最可心的人兒。沒事兒的時候,您老常哄著她點兒,別氣著她。她要是真在太後的跟前說上幾句什麼,您老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記著奴才的話,沒壞處!”
太監帶著花轎離去多時,李鴻章還站在門外愣愣地發呆。
一名差官這時走近說道:“相爺,您老回屋歇著吧,小心遭了涼氣。還有小紅姨娘,是不是讓人先打掃出一間房來?”
李鴻章猛然驚醒,他邊推門邊道:“馬上讓人給紅姑娘打掃出一間房來,先讓她歇著。還有,讓人去城裏趕快找人買兩個丫頭過來,長得要幹淨。還有,杏蓀回來讓他馬上來見我。”差官急忙飛跑著去辦事。
李鴻章推門進來,見小紅姑娘正坐在會客廳的一把木椅子上發呆,見李鴻章進來,她慌忙起身施禮,口稱:“奴婢給中堂大人請安。”
李鴻章示意她平身,這才坐下,把胡須撚了半晌,方說道:“小紅姑娘,你今年多大了?進宮幾年了?”
小紅姑娘答道:“回中堂,奴婢今年再有一個月就滿十八了。奴婢十二歲被送進宮來,在宮裏已住了六年。”
李鴻章點一下頭,又問道:“小紅啊,你在太後身邊幾年了?”
小紅答道:“奴婢伺候太後已經兩年了。”
李鴻章沉吟道:“小紅啊,太後讓你來老夫這裏,你願意嗎?你要講實話,不要委屈自己,老夫可以替你進宮去向太後求情。”
小紅答道:“回中堂,中堂的威名,奴婢進宮前就已知道。如今太後讓奴婢來終身伺候中堂,正是奴婢的福分。奴婢出宮時就已打定主意,不管中堂給奴婢什麼名分,奴婢都願意伺候中堂一輩子,隻要中堂能賞奴婢一口飯吃就行。”
李鴻章忽然笑了一下,說道:“你這個姑娘,怪不得太後喜歡你,你倒是很會說話。好吧,你隻要不覺得委屈,就留在老夫身邊好了。你家裏還有什麼人哪?”
小紅答道:“回中堂,奴婢的家裏有一個母親,還有兩個哥哥。父親剿撚時戰死了,母親和哥哥現在就靠朝廷的恤銀過日子。”
“哦?”李鴻章一愣,隨口問道,“小紅姑娘,你是哪裏人氏?你父親叫什麼名字啊?”
小紅答道:“回中堂,奴婢是奉天盛京府人,複姓宇文,父親單諱一個建字。”
李鴻章一聽這話,猛地起身追問一句:“你的父親可是銘字營遊擊宇文建?”
小紅答道:“回中堂,奴婢打小聽母親說過,父親去世時確是遊擊銜。怎麼,中堂難道認識奴婢的父親?”
李鴻章一屁股坐下,長歎一口氣道:“小紅啊,老夫與你的父親,豈止是認識!咳!現在想來老夫還揪心,宇文建他死得虧呀?小紅啊,老夫還是不明白,你是漢人,怎麼也被選進宮了呢?”
小紅答道:“回中堂,奴婢的確是漢人,但七歲上便被母親送給了當地的一家滿人當使換丫頭。奴婢十二歲那年,宮裏正好選宮女,那家滿人不想把自家的閨女舍出來,就認奴婢為女兒,把奴婢送進宮了。”
李鴻章驚道:“小紅啊,你講的這些,太後知道嗎?”
小紅搖搖頭道:“回中堂,奴婢的身世,不僅太後不知道,宮裏的所有人都不知道。奴婢知道輕重,如果太後知道了奴婢的身世,不僅那家滿人要被滿門抄斬,連奴婢的一家,也難逃活命。”
李鴻章點一下頭,說道:“小紅啊,你適才同老夫講過的話,以後就不要再同人講了。回到保定後,也不要對任何人講,包括夫人在內。你聽清楚了嗎?”
小紅感激地點頭答道:“中堂的話,奴婢都記在心裏了。”
李鴻章正要講話,一名差官走進來道:“稟中堂大人,盛大人回來了。”李鴻章點一下頭道:“給小紅姑娘的房間收拾出來了嗎?”
差官答道:“回中堂話,已經收拾出來了,但去城裏買丫頭的人還沒有回來。”
李鴻章道:“你先帶小紅姑娘回房歇息,順便讓盛大人過來一下,老夫要向他交代一件事情。”
差官急忙對著小紅施了一禮,道:“小紅姨娘,請跟卑職過去看看吧。”小紅忙對著李鴻章施了一禮,口稱:“奴婢先行告退。”李鴻章點一下頭。小紅隨著差官穩穩當當地走出去。望著小紅的背影,李鴻章小聲說了一句:“不避男人,腳又沒裹,誰能分得清漢人滿人呢?”
秘密談話
盛宣懷大步流星走進來,先是對著李鴻章行大禮,然後把一天辦理的差事稟複一遍,接著才是一連聲的“賀喜”:“相爺,這喜酒是擺在京城,還是擺在保定?您老定一個盤子,職道好去安排。這是上頭賜的喜,總要熱鬧上幾天才算過得去。”
李鴻章撫須沉吟良久,緩緩說道:“杏蓀啊,太後賜給老夫的是喜還是禍,姑且不論,你呀,得替老夫連夜趕回保定去,告訴夫人,太後賞賜家裏添了口人。同時哪,讓夫人在上房給選出一間大些的屋子來,讓下人收拾齊整,屋裏的擺設照姨娘的規矩辦。老夫明兒早飯後,就帶紅姑娘回去。對了,還有一件事,你要對夫人講清楚,老夫在京城又買了兩個丫頭伺候紅兒,現在還沒有見到人,估計明兒一準能領過來。還有,你不要把太後賜喜的事,對外張揚出去,凡事還是謹慎些好。到了保定之後呢,你就在衙門裏張羅幾桌席,我們身邊這幾個人,意思一下也就行了。”
盛宣懷樂顛顛地離去,很快便帶了幾名隨身的武弁,乘著夜色趕回保定。小紅當夜便照太後吩咐,為李鴻章燙足捶背,寬章暖足,極盡婦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