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歲再度崛起
慈禧太後在發布籲請皇太後訓政詔書的同時,便下令捕殺譚嗣同、林旭、楊銳、楊深秀、劉光第、康廣仁等六人,通緝早已出京師的康有為、梁啟超,罷免維新派官員陳寶箴、江標、黃遵憲等數十人,同時下旨宣布,除京師大學堂尚可保留外,廢除全部新政。
麵對慈禧捕殺康梁餘黨的旨意,李鴻章暗道:“我是決不做刀斧手了”。不久,兵部尚書協辦大學士軍機大臣剛毅,又上奏嚴劾休致歸籍之原軍機大臣翁同龢,稱其曾麵保康有為,實屬昏庸,不能不究。
慈禧太後於是又頒懿旨一道,著將翁同龢即行革職,永不敘用,交地方官嚴加管束。
漸漸地,大清國又成了過去的大清國,人們以前幹什麼,現在仍幹什麼。
光緒二十五年十月(公元1899年11月),李鴻章七十七歲,仍是賦閑相國。雖然他在上年的十一月奉旨勘考了一趟黃河後,便一直告假。
這一天他對趙蓮和小紅說道:“‘戲’演完了,該殺的都殺了,該跑的都跑了,該革職的都革職了。恭親王也不在了,老夫已經七十七歲了,這回可真到了告老還鄉的時候了!”
趙蓮點頭說道:“賤妾也覺著,朝廷該讓您歇著了。”
李鴻章當夜也說不準是第幾次讓張佩綸擬懇恩休致的奏稿了,他此次一定要休致了。
折子遞進去後,李鴻章便開始安排下人打點行裝,希望聖旨到府,便能如期上路,免得手忙腳亂,但朝廷卻一點動靜都沒有。
李鴻章思考了良久,仍然想不出個究竟,隻好把張佩綸傳進書房,吩咐接著擬懇請休致的折子。張佩綸才高八鬥,於此種文字早已經是輕車熟路,沒用李鴻章說什麼,他便一揮而就。
李鴻章聽他讀了一遍,便令謄寫,他準備第二天一早再遞進去;聖旨偏在這時候下來了。
旨曰:“李鴻章久曆外交,功勳卓著,著為欽差商務大臣,克日起程,前往通商各埠考察商務。欽此。”
李鴻章接旨在手,當夜對夫人趙蓮與侍妾小紅苦著臉說道:“太後怎麼還不放老夫走啊!京師沒有老夫容身之處啊!老夫官做夠了,可還沒有活夠啊!”
李鴻章一麵依例遞折辭差,一麵苦苦地思考著辦法。辭差照例是不準,不過倒許他從容動身辦差。
李鴻章苦思不得良策,當夜便去慶親王府拜見慶親王,想向慶親王討個主意。慶親王悄悄對李鴻章說:“有些人不想休致,但朝廷要勒令他休致;你李少荃想休致,太後可不能隨便允準。何也?你是文華殿大學士,又賞有三眼花翎,太後還要你表率百官呢!”
李鴻章苦笑著說道:“王爺呀,下官都七十七了。手抖氣喘不說,這兩腿一跪下呀,沒人扶都站不起來了!下官若年輕十歲,也不能這麼不識抬舉呀。王爺呀,您無論怎麼樣,得找個機會跟太後說說,放下官南歸吧。父母的墳頭,都長蒿草了!”
慶親王笑道:“少荃哪,你就打消休致這念頭吧。譚文卿今年都七十八了,還是個外官,太後才準他休致。他的聖恩,怎麼跟你李少荃比哪?你別說剛七十七,就是九十七,太後也不會放你回籍的。你呀,還是回去,早點動身去考察商務吧,別胡思亂想了。”
李鴻章當晚回到府裏,隻喝了碗燕窩粥便讓小紅伺候著躺下。小紅見李鴻章沒情沒緒,不由小聲問道:“老爺,王爺怎麼說呀?您老還非得走這一趟差啊?”
李鴻章聽這話沒有答言,口裏卻輕輕地冒出這樣一句話來:“太後允準兩廣總督譚鍾麟譚文卿休致了!譚文卿比老夫長一歲!”
小紅聽得莫名其妙,卻又不敢多問。
第二天晚飯後,李鴻章忽然傳人備轎,要進園子裏去見太後。
李鴻章是免帶領引見官員,進見較其他官員方便。施禮畢,慈禧太後徐徐問道:“李鴻章啊,這麼晚了,你進園子有什麼事嗎?想說什麼你就說什麼,我不怪你。”
李鴻章答道:“稟太後,臣風聞兩廣總督譚鍾麟休致了。臣忽然間,有幾句話要對太後講。”
慈禧太後道:“譚鍾麟是休致了。他呀,年紀大了,有些糊塗了。再不讓他休致啊,兩廣非出亂子不可。”
李鴻章答道:“回太後話,太後所言極是。臣連夜趕來,也是想對太後說,兩廣是我大清的南大門,關係非輕,若沒個老成點兒的人去守,定然要出亂子。我大清局麵剛好,不能再大意了!廣州是通商要地,洋人天天進進出出,稍有不慎,便要有交涉。臣語無倫次,想到什麼便說什麼,還望太後恕罪。太後若無其他吩咐,臣就此告退。”
慈禧太後忽然道:“李鴻章啊,我看你身子骨不錯呀,怎麼總想著休致呢?”
李鴻章答道:“回太後話,臣雖老邁,但還不糊塗。臣累次懇請休致回籍,是因為臣不想屍位素餐,還想著為太後幹幾件實事。太後為大清辛苦了這麼多年,尚未道出一個‘苦’字,臣卻空食俸祿,有愧呀!”正說著忽然雙膝跪倒,邊磕頭邊道:“望太後能體察臣的一片赤膽忠心!”
慈禧太後忙道:“李鴻章啊,你快起來。你說的這些,我心裏都知道。你這些年,為大清辦的那些事啊,朝廷忘不了,我也都記著哪。”
李鴻章回到府裏,一連等了十幾天,卻仍是沒有接到聖旨。他無奈之下,隻好乘轎趕到總理衙門,和慶親王商量動身考察通商口岸的事。
慶親王卻沉思著說道:“少荃哪,你先不忙著動身。兩廣那裏呀,出了點岔子。譚文卿不是休致了嗎?上頭原本打算放王文韶過去。可今兒,上頭又傳下話來,說王文韶年紀大了,又不太熟悉交涉的道理,讓軍機處重新選人。少荃哪,你以為,兩廣放誰去合適呢?”
李鴻章忙道:“這等軍國大事,下官哪敢亂說話呀。不過呀,下官以為,兩廣非比尋常,是我大清的門戶。不放個老成持重的人去呀,恐怕上頭不能答應。”
李鴻章當日高興地回到府裏,暗令管家,讓下人作速收拾東西,並吩咐張佩綸暗找掮客,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把宅子賣掉。
趙蓮驚道:“我的爺,看您春風滿麵,莫不是上頭允準您休致了?”李鴻章笑著擺了擺手。
小紅小聲道:“老爺,如果奴婢沒有猜錯的話,上頭要放您老外任了!是不是?”
李鴻章神秘地一笑道:“聖旨還沒下來,說不準。但不管怎樣,老夫是決意不肯再在京師住下去了!”
聖旨於當晚便下來了,命李鴻章毋庸考察商務,馳赴廣州先行署理兩廣總督。李鴻章接旨以後笑了。他在京師不過沉寂兩年,便以七十七歲的高齡,再度被授以督撫實職,再度崛起,再次成為大清國官民議論的焦點人物。請訓以後,李鴻章很快攜眷屬離京南下。
李鴻章抵達廣州的第二天便拜印視事,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兩月後,正逢光緒帝三旬萬壽,賞李鴻章穿方龍補服。
李鴻章心情開始日漸開朗,整日滿麵春風;趙蓮受其影響,病情也開始轉好,並很快離開了廝守幾年的床榻,能操持家務了。
也就在這時,以“扶清滅洋”為口號的義和團開始興起了,至光緒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三月,已由山東蔓延到全國各地,京、津一帶聲勢尤為浩大,僅北京城內設壇即達八百餘所,許多王爺、貝勒的府裏,亦設起神壇。
義和團最早稱拳民,興起於山東一帶,後向直隸蔓延,聲勢並不是很大。
拳民以練習拳、棒為主要活動形式,有的並持符念咒、降神附體,參加者主要是農民、手工業者和其他勞動群眾、無業遊民,基本單位是壇口、壇場和拳廠,以某一城鎮或自然村為基點,各自形成獨立的拳團單位。每壇設老師、大師兄、二師兄等名目,主持練拳、指揮戰鬥及管理日常事務。進入京、津後,拳民統稱義和拳,後又改稱義和團。義和團提出“扶清滅洋”的口號後,吸引了更多的群眾參加,聲勢這才浩大起來。
山東一帶很快便出現多起義和團圍攻教堂、焚毀教堂、殺害教民等事件。眼見義和團群情激昂,聲勢越來越大,加之提出“扶清滅洋”的口號,所有在華洋人登時便緊張起來。
是年四月,英、法、美、德等國公使,聯合照會總理衙門,限令在短期內將聲勢浩大的義和團“剿除淨盡”,隨後各國政府以“保護使館”為名,開始陸續派軍隊進入京、津一帶駐防。但總理衙門並沒有向各國公使表明態度,蓋因禦前會議還沒有作出決斷,慈禧太後還沒最後拿定主意。她在等待山東巡撫毓賢的奏折。
毓賢字佐臣,監生出身,內務府正黃旗漢軍。以同知納資為山東知府。光緒十四年(公元1888年),署曹州,旋實授。累遷按察使,權布政使。光緒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調補湖南,署江寧將軍。光緒二十五年(公元1899年)初,山東興起大刀會,圍攻德國教堂,有多名會民被打死,教堂亦有二教士亡。巡撫李秉衡為此被革職,命毓賢代之。毓賢蒞任,大刀會已改稱義和拳,並提出“扶清滅洋”口號。毓賢聞而壯之曰:“神人共憤,滅洋人必矣。”因嫌其名不雅,乃改稱“義和團”,允建旗幟,皆署“毓”字。
毓賢為什麼要這麼做呢?說起來也極其簡單,他想借義和團之力剿除在華洋人。毓賢的奏折終於抵京了。
毓賢在折中這樣寫道:“竊思東省民教不和,實由近來教堂收納教民,不分良莠,奸民溷入教內,即倚教堂為護符,魚肉良懦,淩轢鄉鄰,睚眥之嫌,輒尋報複。又往往造言傾陷,或謂某人將糾眾滋擾教堂,或謂某人即是大刀會匪。教士不察虛實,遂開單迫令地方官指拿,地方官或照單拘拿懲責,百姓遂多不服。結怨既久,仇釁愈深,外匪趁機構煽,以抱怨複仇為名,因以鬧教生事。其中固難保無被誘之拳民,然亦有拳民絕不與問者,固不能概誣拳民以鬧教之名也。”折子又說:“近年來東省辦理洋務交涉,多以遷就了事,每接彼族指拿之信,大半逢迎教士,曲從其意。彼族得步進步,其氣愈驕,動輒挾製,反謂虐待教民。奴才遇事斟酌,小事遷就,以顧大局。至遇彼族來信指拿之人,必飭地方官先行查明,方能究辦。伏查東省民風素強,民俗尤厚。際此時艱日亟,當以固結民心為要圖。百姓幸知尊親大義,愈見朝廷深仁厚澤之所感孚。”
毓賢的折子還在途中的時候,山東的義和團已經被巡撫衙門所利用。他們口裏喊著“扶清滅洋”的口號,手裏舉著繡有“毓”字的大旗,圍教堂,殺洋人,鬧得轟轟烈烈,甚是了得。
慈禧為何突然向八國宣戰?
慈禧太後思慮再三,沒敢貿然決斷,按照慣例著軍機處給各地督撫擬發詢旨,旨後自然附有毓賢折子的抄件。
李鴻章接讀毓賢折子的時候,已經知道了毓賢在利用義和團圍攻教堂、打殺洋人的事,不由大驚失色。他一麵大罵毓賢誤國,一麵緊急上奏朝廷,先說毓賢糊塗,應革職拿問,又請求朝廷認清形勢,不可為謬論所誤,應速派官軍征剿義和團。李鴻章認為民團不可恃,恃必誤事乃至誤國。
李鴻章的折子到京不久,湖廣總督張之洞、兩江總督劉坤一聯銜的奏折亦飛到太後的案頭,張之洞、劉坤一也不同意毓賢的做法。慈禧太後愈發不得主意。
六月十日,英、法、日、俄、德、意、美、奧八國,經過商量,組成兩千餘人的聯軍隊伍,推舉英國海軍中將西摩爾為聯軍司令,由天津出發,乘五列火車,向北京進發,欲動用武力逼迫清政府表態。
消息傳出,義和團馬上行動,先是拆毀進京鐵路,又組織大量部眾,拎了長矛大刀,沿途進行阻擊,迫使八國聯軍在廊坊一帶受阻,義和團愈加鬥誌昂揚。
這時,集結在大沽口外軍艦上的各國軍隊,又組織新的聯軍,並突然襲擊大沽炮台。炮台守軍奮起迎戰,經過激戰,雖義和團也派了部眾配合官軍作戰,又是念咒又是喝符水,但炮台最終還是陷入敵手。
但天津義和團馬上聯合當地官軍,進攻當地紫竹林租界,廊坊的義和團也開始聯合當地的官軍,向西摩爾的聯軍發起攻擊,致使西摩爾不得不率眾敗逃天津。
義和團在廊坊取得的勝利,使體仁閣大學士徐桐的雙眼登時一亮。消息傳進京師時天色雖已很晚,他仍讓下人提了燈籠,乘轎趕進園子裏,跪在太後的麵前說道:“太後,毓賢說得對!際此時艱日亟,當以固結民心為要圖。殺洋人的時候到了!殺洋人的時候真的到了!”
太後一聽這話,精神很快一振,不由反問一句:“難道這義和團,當真是洋人的克星?”
徐桐連連說道:“義和團刀槍不入,洋人當真被他們製住了!”
太後馬上便高喊一聲:“快傳所有在京的王公大臣們到園子裏來議事!看樣子,這李鴻章真是老了!張之洞、劉坤一也糊塗了!”
一班王公大臣連夜趕緊跑進園子裏,繼續著白天沒有議完的話題。
接替恭親王出任總理衙門大臣領班的端郡王載漪第一個說道:“稟太後,奴才以為徐中堂說得對。我大清受了洋人這麼多年的氣,該到頭了。奴才聽打探消息的人回來講,義和團戰前都喝符水,交戰當中默誦‘刀槍不入口訣’,果然讓洋人的槍炮都失了效力。義和團當真是洋人的克星啊!”
軍機大臣剛毅這時也道:“稟太後,奴才奉太後懿旨,赴涿州等地察看義和團虛實,義和團果然像端王講的那樣,當真把洋人殺慘了!我大清此時,正可借義和團的力量,把洋人全部斬盡殺絕!把洋人全部趕出國門!”剛毅話畢摩拳擦掌,仿佛他自己已然成了義和團的一員。
就在當晚,慈禧太後作出了同時向八國宣戰並攻打各國駐華使館的決定,並將反對宣戰的徐用儀、許景澄、袁旭等人處死。
宣戰詔書由軍機章京連文衝擬就。
大意是:我大清立國二百多年,從來都是友好地對待各國。尤其道光、鹹豐年以後,各國要求到我國經商、傳教,我國都同意了。哪知洋人欲壑難填,三十年來,竟然累累欺淩我國家,侵犯我土地,蹂躪我人民,勒索我財物。朝廷稍加遷就,他們卻越來越囂張。小則欺壓平民,大則侮慢神聖,真正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我國赤子深埋仇恨,所以才有焚燒教堂、屠殺教民之事發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怕我國人民受到傷害,朝廷仍然不想開釁,同時降旨,保衛使館,不要和教民械鬥。可以說,朝廷已經對洋人仁至義盡了。但洋人不僅不感激,反而要挾更甚,昨日竟然發來一個照會,命令我軍退出大沽炮台,把炮台交給他們看管,否則便武力奪取。真是欺人太甚!我國與各國相交,均是以禮相待。但洋人靠著自己船堅炮利,累累相逼,執意與我決裂。三十年來,皇帝視百姓如子孫,百姓也真心擁戴皇帝。皇帝今日涕告我朝列祖列宗,與其苟且圖存,莫若大張撻伐,和洋人一決雌雄!皇帝連日召見大小臣工,定下作戰方針。我大清泱泱大國,有二十餘省,人民多達四億,個個神勇,人人敢死。值此決戰關頭,凡同仇敵愾、陷陣衝鋒,或仗義捐資者,朝廷將破格給予獎賞;若苟且偷生、臨陣退縮,或甘心從逆,充當漢奸者,即可誅殺,決無寬貸。
宣戰詔書在向各國公使館遞交的同時,亦用聖旨的形式緊急發往各省。徐用儀臨刑前仍讓行刑官給太後捎話:“民團不可深恃,外釁不可輕啟。”
許景澄至死都堅持認為:“攻殺使臣,中外皆無成案。”袁旭反對宣戰的理由隻有一條:“釁不可開。”
慈禧太後將這幾個人統統打成“任意妄奏”、“語多離間”的亂臣賊子,一律殺無赦,然後便在發布宣戰詔書的第二天,著令莊親王載勳、協辦大學士剛毅、右翼總兵載瀾、左翼總兵英年、端郡王載漪等人,統帶神機營及京師所有義和團部眾,圍攻位於東交民巷的各國駐華公使館。載勳等人為盡快消滅洋人,竟在京城各要道發布告示,稱:殺一名洋人者賞銀五十兩,殺一名洋婦者賞銀四十兩,殺一名洋孩者賞銀三十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