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華寺是位於潢陽城郊的一座名寺,始建於南宋建炎年間,幾百年來雖然曆經戰亂,然而毀毀修修,竟完整地留存了下來。走進那座老舊的寺院,但見一棵棵古柏滄桑著,一座座殿堂久遠著,讓人不由得就覺出自己的矮小,自己的短暫。
眼下這個年代,許多人活得越來越有錢越來越出彩,然而卻越來越不自信了。求簽打卦,燒香拜佛的人也就越來越多。潢陽人都說,北華寺的佛最靈,於是,北華寺的香火也就格外地盛。
來北華寺燒香求佛是戴雲虹的主意,在此之前,喬果和戴雲虹曾經再次求訪那位星雲大師。一見兩個女人來,大師就笑了。戴雲虹說,“大師笑什麼?”,那大師就說,“你們倆慌慌張張又往這兒跑,我已經知道你們要問什麼了。”
戴雲虹說,“大師神明,那就請大師說說看。”
“我識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我點破了,你心裏自然明白,”那大師用手指朝著戴雲虹點了點說,“你是來問結果的。”
戴雲虹一怔,微紅了臉說,“大師說得不錯。請大師告訴我結果如何?”
那大師不慌不忙地吟出兩句話來,“春蘭秋桂,為佳一時。”
戴雲虹好似明白,又好似不解,乞著臉兒說,“大師能不能說得更明白一點兒?”
那大師卻置若罔聞,不再接話。
戴雲虹隻得做罷。
喬果在一邊怯怯地笑了笑,正要張口說話,那大師忽然先開了腔說,“唔,你是要問長久不長久的吧?”
喬果將嘴邊的話咽下去,然後點點頭。
大師就虛虛玄玄地吟道:“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
喬果聽了,已隱約地觸到了那話的意思,但仍心猶不甘地說,“大師能不能指點得再詳細一點兒。”
那大師同樣地裝聾做啞,置若罔聞。
兩個女人隻得告辭離去。
離開是離開了,心裏卻窩著無名的懟怨,仿佛被誰做了對不起的事,必得回擊了方能一泄為快。喬果望望戴雲虹那張失意的的臉,忽然狠狠地說道,“雲虹,你還不明白麼?大師其實已經說得很清楚,你和那男人之間,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是嗎?”戴雲虹一臉可憐無助的神情。
喬果卻不可遏止地向那無助衝決而去,“蘭花是什麼花?桂花是什麼花?都是一時開得香,最後能結出什麼果呀!”
話說出口,連喬果自己都覺得太過刻毒。
戴雲虹的臉脹了一下,隨即悻悻地說,“喬姐,大師指點你的那番話,我也聽出是什麼意思了。”
“哦?——”
“這世上的事情變得快著呢,什麼天長啦地久啦,什麼永遠不變呐,都是做夢吧!”那語調象水果刀一樣尖刻而銳利。
兩人將這些話說出來,仿佛都有了渲瀉後的快意。
然而,不久之後,歉意就漸漸地升起。它愈來愈濃厚,愈來愈濕暖。
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終於“哧——”地一聲,彼此會心地笑起來。
“咱倆去北華寺吧?”戴雲虹的手溫乎乎地拉住了喬果。
“去那兒幹什麼?”
“去拜拜嘛,聽說那兒的菩薩最靈。”戴雲虹的的神情是認真的。
……
此刻,喬果在那蒲草墊上跪下了。她抬頭望著高踞在蓮花台座上的觀音,那觀音胸有成竹地墩著肥頤,黑洞洞的鼻孔圓張著,仿佛正愜意地將香爐上嫋嫋升騰的煙霧吸入肺腑。觀音有數不清的手臂和手指,它們猶如劍麻一般撐持著,開張著。在手臂和手指上又有數不清的眼睛,東一個西一個,象是患了風濕痛,隨處粘貼的膏藥。
當初喬果見到千手千眼菩薩,隻是覺得有些好笑。什麼都要插一手,什麼都要看在眼裏,未免有些太多事。可是此刻,喬果卻希望菩薩能夠看到她正虔誠地在這裏下跪。喬果是在向期望下跪,期望是一種一廂情願的訴求,要訴要求便不得不卑躬屈膝。
軟墊前是一塊青石板,想必是由於額發過多的觸碰,它象塗了油似的光亮滑潤。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外力在驅使,喬果不由自主地垂下腦袋,向著那片光滑撞去。咚,咚,咚——,心是一個巨大的空洞,那聲音就在空洞中訇然回響。
天長地久,天長地久……喬果默默地祈願著。
燒香磕頭已畢,喬果離開那塊軟墊站起來,抬頭再看看那觀音,心裏竟有些茫然:方才就是自己在這木泥偶前下跪的麼?
天長地久,和誰天長地久呢?當然,是和丈夫,要和丈夫白頭偕老的。當然,也是和盧連璧——在心靈的最隱秘之處,那種要和盧連璧天長地久的期冀,不是更為深切更為強烈麼!
看清楚了這一點,喬果自嘲地想,這個女人,可真是壞透了。
那塊膩滑的頑石前,此時正跪著戴雲虹。她雙目微合,兩片薄薄的紅唇微微翕動,顯然在念叨著什麼。在菩薩麵前,她要許一個什麼願呢?
……
離開了大殿,兩個女人顯然都有了一種如釋重負的放鬆感。戴雲虹打趣地說,“喬姐,你好誠心呀,剛才把腦袋碰得好響哎。”
喬果也不饒人,伸出手指在對方的肋旁搗著,“你沒瞧瞧你的兩片嘴呀,在菩薩麵前巴唧巴唧的,說什麼了,老實交待!”
兩個女人嘻嘻哈哈地走著,全然沒有了方才在殿內的那份持重。甬道旁的廂房那邊,有些熱鬧,那是售賣佛物的小店。戴雲虹拉著喬果的手說,“走啊,咱們去瞧瞧。”
進到店內,隻看到兩個光頭小和尚,在三個玻璃櫃台後邊忙著。賣的佛物,也不過是些紙啊香啊經書啊小佛象啊什麼的。戴雲虹擠過去,趴在櫃台玻璃上,勾著腦袋瞧。喬果靠上來,掃了一眼,便不以為然地說,“走吧,有什麼好看的。”
戴雲虹卻用手指敲點著櫃台玻璃,對小和尚說道,“把那個拿出來,我看看。”
小和尚拿在手心裏的是一塊翠玉掛件,細細的紅絲繩,盡頭處吊著一個小菩薩。玉料未見得特別晶瑩,做工亦未見得特別精致,而且玉色偏黃偏棕,有點兒象眼下時髦女孩兒染的頭發。
喬果脫口說,“喲,怎麼挑這種顏色?沒見過。”
“要的就是跟別的不一樣,”戴雲虹將那小掛件拿在手心裏掂著,問道,“多少錢?”
小和尚說:”一百五。”
喬果扯扯戴雲虹說:“不要不要,哪兒沒有賣這種東西的?在攤子上,也就是七八塊錢一個罷了。”
小和尚聽了,大不以為然地說:“寺裏的可是不一樣,師父念過經文,開過光,最靈驗”
戴雲虹一邊付款,一邊勸著喬果,“真是的,喬姐,你也買一個吧。”
老和尚念過經文開過光——,這一說還真把喬果打動了。終於擋不住那“開過光”的誘惑,喬果猶豫再三,還是拿出三百元,買下兩個來。
出了店門,戴雲虹就取笑說,“喬姐,我知道你,不買就不買,要買就買兩個。”
喬果反擊道,“我也知道你,隻會買一個。嘻嘻,別看我不知道那人是誰,反正我知道你是要在那一棵樹上吊死的!”
兩個女人說笑著,一邊走,一邊又將買來的東西各自捧在手心裏看。小菩薩似乎也笑著,很慈祥的樣子。喬果用手指去摩挲,眼前就浮現出掛在男人脖子上的情景。那脖子粗大而壯碩,象麻石一般密布著許多顆粒。然而,撫上去的感覺,卻是既溫潤,又光滑——
那是盧連璧。
戴雲虹對喬果說過,世間所有的男人都是蒼蠅。如果這種結論能夠成立的話,那麼天時公司的老總安少甫就是一隻大蒼蠅。
喬果已經習慣了這隻大蒼蠅時常到寫字間來嗡嗡一番。蒼蠅不象蚊子,叮一口就要出血,蒼蠅至多是來爬一爬罷了,爬得人有些癢,有些煩,但是也添了許多熱鬧——為誘人的美麗做著熱鬧的廣告。
這些日子,大蒼蠅來得似乎格外頻繁了一些。
大蒼蠅一進來,就營營嗡嗡地說,“哇,小喬,你今天好美麗哦!”
喬果抬起頭,卻發現安少甫的目光並沒有在她的身上,而是盯著旁邊的戴雲虹。戴雲虹也就是穿著一套奶油色的西裝套裙罷了,隻不過上裝的胸口開得很低,豔出了裏邊的一件柔軟的真絲胸衣,胸衣上繡著精美的花,花叢裏隱現著一條深深的乳溝。
戴雲虹應該能感到對方的目光,戴雲虹應該輕俏地和安總說幾句玩笑話的,然而她卻不動聲色地做著案頭的事,那是一種不同尋常的沉穩,一種胸有成竹的沉穩。
喬果隻好自己來應付他,“安總,你這是在誇獎戴雲虹吧。”
安少甫說,“都誇獎,都誇獎,你和小戴,是咱們天時公司的兩朵花。天時公司的興旺發達,全靠你們倆了。”
戴雲虹這才略為抬抬頭,用眼睛斜睨了一下安少甫說,“哼,光知道拿話甜人。”
戴雲虹開了腔,安少甫就興衝衝地說,“哎,小戴,你這話可就把你安大哥看扁了。我可是鄭重宣布過,隻要房子賣得好,第一線有功人員由公司出錢去遊新馬泰。”
喬果說,“安總說的話,都是網站上賣的鮮花吧?隻能看,聞不著香。”
戴雲虹笑著幫腔,“就是。”
“不抬杠了啊,沒時間和你們抬杠。”安少甫將手中的圖紙嘩嘩地拍響了說,“前天《長河報》把咱們天時苑售房廣告的校樣搞好了,要咱們公司最後看一下好發排。有幾個地方,很不能讓人滿意。我又讓銀象公司的人給重新改了改。這不,明天就得登出來。你們倆看看,誰去跑一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