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開光(2 / 3)

戴雲虹是喬果的助手,按說這種雜事首先應該由她去做。喬果用目光望望戴雲虹,戴雲虹卻低著腦袋繼續做她的文案,似乎沒有聽見安少甫說的話,也沒有感覺到喬果在看她。

喬果略一沉吟,便笑著從安少甫手中接過那紙樣說,“安總,我去吧。”

“好,好,你去一趟最牢靠。”安少甫說,“直接交給樓市版的編輯,讓他們照這個改過的發。”

喬果答應著,匆匆出了門。

自告奮勇地出來送那份東西,喬果是做了些盤算的。請“扮新娘”攝影店拍的那些婚紗照,應該是明天取。不過,今天下午這個時辰,估計照片也可能取得出來。穿著婚紗拍照的那些令人沉迷的感覺,此時又不可遏止地湧出來,讓喬果心癢難耐,恨不能即刻就看到它們。

站在取相台前,喬果遞上了那張小小的薄薄的條子。服務小姐看了看,什麼也沒說,便轉過身去查找。喬果的心就是在那一刻不規則地激跳了幾下,她看到服務小姐給她抱來了一個寬寬的大大的驚喜!

——這是我嗎?

鑲著金邊的木框裏,一位嬌美的新娘雙眸如水,絢麗得如同朝霞一般。輕柔的婚紗是白雲的羽翼麼?裹在溫柔中的鳥兒神采飛揚,似乎要撲著翅翼翩然而起……

喬果被深深地震憾了,恍惚間,她覺得她已重生。她不敢相信,她還可以如此年輕,如此美麗,如此動人。

大大小小,十二個木框。大大小小,十二個別開生麵的驚喜。

守著這一堆美麗,喬果有點兒慌亂不安,有點兒不知所措。它們應該是秘不示人的,應該把它們遮蓋起來!

喬果四下張望,她真怕此刻會有一個熟識的人進來,看到另一個喬果。

“太太,就你一個人來了麼?”服務小姐熱心地望著她。

“嗯。”喬果點點頭。

“我去替你叫一輛出租車?”

“好的好的,謝謝。”

那堆美麗終於都放進了出租車。

“到哪兒去?”司機問。

“安雅小區。”喬果毫不猶豫地說。

同樣的一個人居然可以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裏,同樣的一個人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裏居然會有兩個不同的自己。當喬果用鑰匙打開安雅小區九號樓那套房門的時候,刹那間,她覺得一個世界被她關在了身後,她開始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在身後的那個世界裏,她是個惴惴不安心神不定拘謹害羞的女人。可是進入這個世界,她就變成了一個輕鬆的慵懶的淫蕩的(她內心裏承認,她的確淫蕩)女人。

這種狀態,這種感覺,讓喬果覺得有些可怕。然而,唯其可怕,卻別有一番誘人的魅力。

在新冰箱裏取出一筒新放進去的飲料,半躺在新沙發上慢慢地啜吸。鼻粘膜上紛紜著新窗簾、新家具、新地毯、新……的氣息,於是,做新人的感覺也就愈益凸顯了出來。喬果甜甜糯糯地站起來,她要給這套新房增添一些新視覺。

起居室是整套房子最大的一間,最大的照片當然要掛在這裏。在電視櫃的上方,在正對著長沙發的那麵牆上,披著婚紗的喬果亭亭玉立著,一隻纖手猶如巢中的芻鳥似的溫順地搭在盧連璧的肩膀上。書房裏也掛了一幅,就在那排書櫃對麵的牆上,穿著燕尾服的盧連璧和喬果並肩坐著,兩人的眼睛都瞪得很大,似乎是要在那稀疏而參差的幾排書脊中尋找他們想讀的那本書。過道裏當然也不能少,掛上上兩人站在綠草坪上的那一幅。如此一來,隻要在過道裏走,就可以看到他們自己在迎接自己了……

最費心思的是臥室,四麵牆壁都掛上了兩人的照片。做完這些活兒,喬果喘籲籲地躺在了軟床上。一對又一對的喬果和盧連璧,從一個又一個的角度注視著軟床,於是喬果的心裏竟有了一種眾目睽睽之下的暴露感,剌激感。

——這樣做愛會格外動情的吧?

手機響起來,是劉仁傑。聲音是那種雄猛的鐵青色,猶如剛剛刮過的連鬢胡子。

“小喬,你在幹什麼?”

“我正躺在床上呀。”聲音裏透著好心情。

“這麼早就上床了?小喬,我能想象到你躺在床上的樣子。長頭發披散在枕頭上了,側過來的嫩臉蛋兒壓在白胳膊肘上,把肉乎乎的紅嘴唇都給壓扁壓斜了。胯骨一隆起來,軟塌下去的腰就更細了。長腿呢,長腿半曲半彎著,那是想往哪兒蹬啊?——”

那聲音有一種魔力,讓喬果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她自己。神了,斜臥在軟床上的身體,還真是這副樣子!

“小喬,我聞到你嘴裏呼出的氣味兒了,你能聞到我的嗎?……”

喬果覺得身體的那個地方動了一下。不,不能讓他這樣再說下去。

“你怎麼有時間給我打電話,你在哪兒呢?”喬果截住對方,另開了一個話題。

“我還能在哪兒?自己出去散了一會兒步,這兒會剛剛進家門。”

喬果逗他一句,“太太呢,太太怎麼不陪你?”

“她有她的事,她有她的活動方式。我和她是互相尊重,互不相擾的。”

是那種輕描淡寫的語氣,但是喬果卻感到那裏麵隱著許多的重,隱著許多的濃。

對方顯然也不想循著那話題談下去,即刻將它岔開了。

“你知道,我住的這邊有一個湖,還有一座橋,我喜歡吃過飯以後,到那裏散散步。湖麵那個靜啊,湖水那個綠啊,‘水紋細起春池碧,池上海棠梨,雨晴紅滿枝’。橋是那種拱形的小橋,象嫩月。佳人也象月亮呀,‘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小喬,我真想捉住你的手腕,又怕捉住你的手腕,它們白得象雪,拿到手裏就融化了……”

喬果靜靜地聽著,她的目光凝在正對著軟床的大照片上。那是在流花湖的拱橋上拍攝的,樸拙的石欄,漣漪微蕩的湖水……,喬果想起來了,市長們居住的那片小樓就在流花湖畔,與她去拍照的公園原本就是連通著的。

“小喬,不知道為什麼,每當我想你的時候,常常會生出一些幻覺。剛才就是這樣,我朝著那拱橋走著走著,一抬頭,看到你從橋那邊走到拱橋上了。雪白的衣裙,飄飄然悠悠然,就象一隻白色的鳥,在風裏展著一羽翅。唔,真是翩若驚鴻,翩若驚鴻啊!”

喬果沒有掛斷電話的意思,她聽得很投入。在那樣聽著的時候,她看到照片上的盧連璧正吻著她。背景裏有隻大鳥正撲著羽翼,從湖麵上驚飛而起。

那是一隻雪白的鴻鳥,白得有些觸目驚心……

那大概是幻覺,盧連璧想,小夏不可能出現在這兒,她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到三號網球場來了。盧連璧眨了眨眼,再仔細看過去,人影卻更加清楚了。是小夏,雖然沒有穿那身雪白的網球裝,手裏卻拿著那柄紅藍相間的網球拍,她是來打球的麼?

輪椅也象是幻覺裏的東西,可是卻分明擺在那兒。輪椅上的人揮揮手,喊了句,“盧大哥——”

是鄧飛河。

“哎,飛河,小夏。”盧連璧一邊答應著,一邊跑了過去。即便是在跑,他仍有身在幻境的感覺。

他握住了鄧飛河的手,刹那間,他覺得是握著一束風幹的臘物。

“我瘦多了吧?”對方敏感地說。

“還行。”盧連璧含混地回答。

“沒別的,就是想再打打球。可能是,最後一次了。”對方忽然笑了。那笑象殘了的刀鋒一般,尖刻、淒厲。

“唉,哪裏會?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盧連璧不敢看對方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了對方的脖子上。鄧飛河的頸脖上還吊著那個木猴,凸腦門凹眼窩聳顴骨撮兩腮,望上去骨相畢露,猶如一顆出土的骷髏。

早就預感到那是個不祥之物,果然應驗了。

盧連璧的目光移下來,盯住了那張輪椅。黑漆漆的扶手,陷井般的椅墊,閃著寒光的輪輻……這景象曾經在幻覺裏出現過,那是在醫院裏第一次聽說鄧飛河患了腿骨癌症時發生的幻覺。

盧連璧合上了眼睛,再睜開的時候,他的目光鬼使神差地落在了那雙阿迪達斯網球鞋上。左邊的那隻鞋是飽滿的,右邊的那隻呢?——那裏沒有右腳了,那裏有的隻是右腳的幽靈,它在空褲腿裏晃蕩著,它在空鞋殼裏縮藏著。

盧連璧駭然了,這雙阿迪達斯是他在醫院送給鄧飛河的,送鞋時他情不自禁地望了望鄧飛河的腳,眼前曾經出現了幻覺。此刻的這番景象,竟然和他當時的幻覺是一模一樣的啊!

為什麼這些幻覺都一一成了現實,莫非自己有預知未來的能力麼?盧連璧簡直有點兒畏懼自己了。

“怎麼,盧大哥,我是不是變了很多呀?”長時間的注視顯然剌激了鄧飛河,他用一種金屬磨擦般嘎啞的嗓音自嘲地說,“由活人變成死人了,絕症嘛。”

盧連璧一時無語,他情不自禁地望了望旁邊的小夏。

“不用瞧她,不用。哈哈,你是不是想問她,我怎麼知道自己得了絕症?從住進醫院的第一天,我就想到了。絕症有什麼稀罕,每個活著的人都帶著絕症——人一生下來,就帶著死!”

鄧飛河笑著,那笑既尖刻又凶狠,儼然一個死亡的使者。

盧連璧不禁悚然。

“飛河,安靜點兒,”小夏歎口氣,推推輪椅說,“話說多了,容易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