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的信件通常是每天送兩次,上午的一次大約在十一點鍾,下午的那一次大約在五點鍾。郵局一天兩次將郵件送來,機關的收發室再按科室分檢,也就差不多到了下班的時間。
辦公室裏開始暗下來的時候,小趙拿著科裏的報紙和信件,高跟鞋格登格登地一路響著,走了進來。
“哎,阮科長,春節還早著呢,誰給你寄的賀卡。”
小趙說著,將一個大信封放在了阮偉雄的辦公桌上。鄰桌的小錢湊上來瞥了一眼,好奇地說:“嘿,還真是賀卡呢。”
沒錯,是寄賀卡的那種大信封。白色的道光紙上套印著彩色,左上角是踏枝的喜鵲,右下方是紅鼻子的雪人。瞧瞧落款,隻寫了個“內詳”,是有點兒神秘。
小趙打趣道,“阮科長,是不是情人寄的呀?”
“情人節也沒到哇,”小錢把那信封拿在手裏,掂了掂說,“哇,還挺厚的,寄的什麼呀。阮科長,我可是拆開了——”
“拆吧拆吧。”阮偉雄雖然覺得有些蹊蹺,但也沒有往深處想,反正自己沒有什麼情人,隨他們看好了。
小錢“嗤——”地將信封撕開口,小趙的手就伸過去往裏麵掏。“看,看,還真是照片呢。”
那照片的邊緣有欠規整,一看就知道是胡亂撕的或者是胡亂剪的。乍一看,看不出什麼名堂,一隻眼睛,半個鼻子,隻能看出那是屬於一個男人的。小錢小趙兩人碰了碰眼神,知趣地把它們放下了。
無聲無息地,兩人悄然退卻到了各自的辦公桌旁。
阮偉雄意識到有什麼問題,他嘴裏不清不楚地嘟噥了幾句,隨手把大信封扔向了桌角的報紙堆裏。
終於下班了。
小錢和小趙陸續離開了辦公室,房間裏隻剩下阮偉雄自己。他鎖上門,然後迫不及待地把那個大信封裏的東西全都抖落出來。
檢測檢測智力,拚一拚七巧板吧。這是一條胳膊,男人的,套著深色的西服。這是半邊屁股,女人的,披蓋的是白色的紗裙?腿和腳,放在下麵。這是頭這也是頭這還是頭,都往上麵放……
好了,圖象拚出來了。一個男人,一個女人,男人西裝革履,喜形於色;女人婚紗罩身,嫵媚嬌柔。男人是陌生的,然而女人——
怎麼會是喬果!
阮偉雄死死盯著這張婚紗照,腦袋象是遭了賊偷的口袋,變得空癟癟的再無一物。
那天晚上,阮偉雄拖得很遲很遲才回家。進了門,就聞見廚房裏傳來一股帶著糊辣氣的香味兒,隨後就聽見喬果在廚房裏說,“我也回來晚了,咱們就吃點兒方便麵——”
阮偉雄“嗯”了一聲,下意識地要往廚房裏走,想了想,卻站住了。他拿不定主意,是在起居室裏坐,還是徑直回到臥室躺在床上,抑或幹脆就站在這兒。
阮偉雄這樣愣著的時候,喬果從廚房裏走了出來。阮偉雄頓時有些緊張,有些無措,好象與別人照了那種相的是他自己而非喬果。
“你怎麼了,站在這兒幹啥?”喬果不解地望著丈夫。
阮偉雄想黑著臉兒的,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又怕黑著臉兒,隻能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說,“沒什麼呀,沒什麼。”
話說出來,心裏又覺得窩囊,於是腳步踏踏地來到起居室的長沙發前,屁股重重地坐下。長沙發承受不住那墜落下來的高大和魁梧,發出了一串痛苦的呻吟。
喬果進了家門就到廚房打開煤氣灶煮方便麵,此時才回到起居室更衣。她一邊脫著西服裙,一邊隨口問丈夫,“你怎麼也回來晚了?”
“嗯,晚。”話是含混的,目光習慣地看了一下妻子,即刻卻象中了箭的鳥一般墜落下來。怪了,居然不能再看喬果。怎麼看,喬果都是穿著白婚紗的,沒羞沒恥地偎依著那個穿西裝的男人!
“你好象,特別累?”喬果說。
“是啊是啊,累了,我想先去躺一會兒。”阮偉雄找到了台階,便低眉斂目地鑽進了臥室。
喬果並沒有特別留意丈夫的神態,她的心思還陷落在公司的事務裏。她今天回家晚了,她今天很不痛快。
她接到電話,要她到安少甫的總經理室去。她進去的時候,安少甫滿臉帶笑地從大班台後麵站起來,親自為她拉了拉軟椅,請她落座。安少甫一笑起來嘴巴就橫向拉開,有些象含了蚊蠅的大青蛙。
“安總,叫我來有什麼事?”喬果盯著安少甫那件花格尼休閑夾克看。方才有什麼東西在那裏閃了一下,給喬果的視覺帶來了一種奇怪的剌激。
“啊,也沒什麼,就是想和你聊一聊,咱們好久沒聊了。”
“嗯。”喬果琢磨著安少甫的意思,也琢磨著那件花格尼休閑夾克裏麵的精紡套頭衫。
“小喬,你到公司差不多四年了吧?我還記得你剛來時的那個樣子,你就站在門口,細著嗓門,小聲小氣地說,‘安總,我能進來嗎?——’”安少甫拿腔拿調地學著,樣子很開心。
喬果抿抿嘴角,算是隨著笑過了。
“那年中秋節,咱們公司全體員工一起到桃花溝吃燒烤。你把眼睛迷住了,我給你吹了吹,哎喲,你的臉騰地就紅起來,比火炭還紅哩!”
安少甫回憶著,那情形有點兒象同窗好友在離校分手前,回憶初進校門的事。
喬果點點頭,認可有這麼回事。
安少甫的笑意驀地收斂起來,“這幾年,你跟著我,拿的薪水不算少吧?拿的紅包不算少吧?我安少甫為人處世有條原則:寧願人負我,我決不負人。”
腔調裏有點兒怨,好象真被什麼人負了似的。
喬果雖然目光定定地望著對方,神誌卻似乎在遊移。
安少甫緩緩地將大班台上的一份《長河報》揚起來,一字一板地說:“我這個人在別的事情上可以容忍,就是不能容忍在公司業務上掉以輕心。你看看這份廣告是怎麼印的?唉,那天我是怎麼給你交待的,直接交給樓市版的編輯,讓他們接照改過的發排。可是你——”
喬果低下了頭,的確,這件事責任在她。那天下午離開公司,隻想著到“扮新娘”取照片了,後來又去了安雅,後來又發生了那樣一連串出乎意料之外的事情……。等到第二天,喬果再到報社送那份改過的校樣,才知道天時苑的廣告已經付印了。
“小喬,這可不是幾萬塊錢的廣告費呀,它直接關係到咱們天時苑房產的銷售業績!
不是我說你,這一段時間你好象有點兒失魂掉腦兒——你別說,你別說,讓我把話說完。員工上班之外的時間幹什麼去了,我無權過問。可是,在公司上班的時間裏,她的魂兒總應該守在公司吧?還有,還有,要是跟上什麼人到什麼山呀住什麼樓呀,一連幾天回不來,耽誤了公司的工作,你說應該怎麼處理吧?”
說這番話的時候,安少甫有些得意,有些快意,還有些醋意。
喬果頓時脹得滿臉通紅。安少甫什麼都清楚,什麼都知道!這些事隻可能有一個人,也隻會有一個人告訴他,那就是戴雲虹!
喬果的眼眶濕了,她竭力忍著,不讓淚水落下來。
安少甫輕鬆地笑一笑說,“小喬,你心裏明白,這些年我一直都是關心你愛護你的喲。你也算是咱們公司的老員工了,我看,就給你換個部門幹幹吧。到事務部去,讓你苗大姐照顧著你。”
喬果用牙咬著嘴唇,然而眼淚還是很不爭氣地墜落下來。公司的事務部隻有一個姓苗的老女人在做著經理,她是安少甫的嫂子。所謂事務部,不過是為了讓這個老女人有個位置才虛設的,喬果到那兒去能幹什麼?
這不是明擺著讓她呆不下去,自己走人嘛!
他們彼此都明白,多年來安少甫其實一直都在打著喬果的主意。此刻,安少甫做出這副輕鬆愉快的樣子,不過是在嘲弄她、奚落她,以表示他對她毫不在意。
“公關部的一攤事兒,請你移交給小戴,明天,你就到事務部報到。”安少甫心滿意足地撩了一下夾克衫,從大班台後麵站起來,算是送客。
這一來喬果終於看清楚了,一直吸引她注意力的原來是掛在安少甫脖子上的那個小菩薩!猩紅的絲帶,絲帶下的那塊玉偏棕、偏黃,顏色有些象眼下時髦女孩漂染過的頭發。
——這不是戴雲虹在北華寺買下的那件與眾不同的佛物麼?
喬果在心裏苦笑,這一層她不是完全沒有想到,隻是不願相信罷了。
回到公關部清理東西,把寫字台的每一個抽屜都狠狠地拉開,“砰砰砰”,那聲響仿佛是在向坐在對麵的戴雲虹開炮。戴雲虹隻管埋頭做事,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
說是清理,卻又沒什麼可清理的,屬於喬果的隻是幾瓶護手霜洗麵奶潤膚蜜之類的小化妝品,還有幾本工作筆記罷了。喬果翻出來,三下兩下就塞進了手提包。看看屬於自己的那點兒可憐的東西,心裏不免有幾分自哀自憐。靜下心來想想,與其呆在這個公司受老板的氣,還不如索性炒了老板的魷魚,反正家裏還有些老底兒,還有老公的工資撐著,找到新工作之前絕不至於餓死吧?
主意拿定了,口氣忽然變得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