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戴經理,來驗收吧,”喬果用腳踢著寫字台,“這桌子,還有這桌子裏的東西,統統都移交給你嘍。”
戴雲虹猛地抬起頭,目光灼灼地說,“喬姐,你聽我說——”
“還說什麼?不必了吧,”喬果冷冷地一笑,“我剛才看清楚安少甫脖子上吊的那個東西了,它跟你的頭發一樣,是棕黃色的。”
“喬姐,請你相信,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他發過誓,他絕不告訴別人……”
“好啦好啦,告訴不告訴別人,對於我來說,都無所謂了。你在這兒好好幹吧,你的前程遠著呢。我相信,你不但有TOYORT摩托車開,你還會開上帕薩特!”
喬果願意相信,小戴不是在有意算計她。可是,那結果還不是一樣嘛。想想多年來做為兩個女人的那份交情,喬果就覺得有些寒心。唉,人情薄如紙,還是此刻做個了斷吧!
喬果走出寫字樓的時候,下意識地將手袋抱在了懷中。她和屬於她的一切,都在這裏了。從今往後,她和身後的這座寫字樓這家公司將毫無幹係。即使是辭職這件事,她也不屑再對安少甫當麵說。明天打個電話,就算拜拜了!
這樣悲壯地想著,喬果就被自己壯士斷腕般的骨氣感動了。然而意氣在胸,心緒難平,畢竟無從發泄。看看天色尚早,喬果給母親掛通電話,說是今晚有事,請她代為從學校接回兒子寧寧,然後叫了出租車,直奔大富貴量販。
大富貴量販是本市規模最大的倉儲式商場,喬果在入口處存了包,然後推起一輛購物車,匆匆地往裏走。走進量販就象走進了森林,兩旁的貨櫃高高地矗立著,層層迭迭琳琳琅琅,擺滿了各式各樣的貨物。僅隻是瀏覽那種豐富就已經賞心悅目了,如果再將那豐富放入自己的手推車裏,滿足的感覺就會愈加妙不可言。
喬果一路走,一路在兩旁的大樹上采摘果實。五香果仁,山楂卷、多味兒梅、醬芒果、焦蠶豆、麻烘糕、酥糖、威化餅幹、夾心巧克力……,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地轉下來,竟然收獲了滿滿一推車。鼓鼓的錢包裏沒有什麼大麵值的鈔票,一掏再掏,居然掏空了,不得不將購物車中的小包包又拿下幾件方才過關。一陣瘋狂的購物,雖然花光了錢,卻覺得格外輕鬆和暢意。那情形,頗似內急的人終於拉完了屎。單純的出恭是隻出不進的,購物卻是有進有出,就象莊稼人不但拉屎而且拉在了自家地裏,既得了卸載的輕鬆,又有了收獲的滿足,於是就生出了雙倍的愉快。
瘋狂購物的快感並沒有維持太久,等喬果回到家,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包包一放下,煩惱便重新在心頭浮了上來。一腔委曲,欲要給丈夫訴訴,細想想,卻又訴不得,隻能隱忍著。
因為懷著心事,喬果就顯得心不在焉。換上了居家的衣服,然後去開洗衣機,怔忡地站了好一會兒,忽然想起灶上還煮著方便麵,於是慌慌張張地跑過去看。還好,隻是幹在鍋底上,幸而沒有煮糊。順手往鍋裏衝進一些開水,然後懊喪地喊,“吃飯了,吃飯了啊--”
卻沒有聽到阮偉雄應聲。
喬果端起鍋拿著筷子,向飯桌那邊運了一趟。然後又回來拿碗,拿饅頭。然後再回來拿勺子拿小菜……。每拿一趟,就喊一聲”吃飯”。東西拿得繁瑣,聲音喊得也很繁瑣了。
終於在餐桌前坐下,又喊一聲“吃飯--”
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阮偉雄出來了。
阮偉雄本來打算就那麼一直躺著,不出來吃飯的。對方一聲接一聲的喊叫,將暴躁和憤怒一點一點地提升起來,於是他就象一個被逼出場的角鬥士,惡狠狠地提著短劍露麵了。
探著腦袋,向亮晶晶的不鏽鋼鍋裏看一眼,即刻皺著眉說,“什麼麵條?煮成一鍋糊塗湯了!”
喬果說,“反正能吃,爛了好消化。”
阮偉雄陰沉著臉接過喬果盛出來的那碗麵糊塗湯,然後向餐桌上望望說,“怎麼沒有我的筷子呀?”
喬果回了一句,“自己不會去拿。”
砰!阮偉雄氣勢洶洶地把碗墩在餐桌上。碗破了,湯湯水水地漫流開來。啪!響亮的耳光打過去,然後起身就走,隻把喬果晾在了那兒。
乍聽到響聲的時候,喬果還有些茫然,不知道那是一個大巴掌打在了自己的臉上。等到阮偉雄的背影消失在臥室的門口,喬果才明白,是丈夫揍了她。
他竟敢打,打,打!
在喬果與阮偉雄恩恩愛愛的生活中,從未有過吵罵的記錄,更不用說動手了。疼痛和麻木猶如布告似的貼在半邊臉上,向喬果宣示著一種奇恥大辱。
好你個阮偉雄,你打你的喬喬了!
——你的那些耳鬢廝磨的情話呢?你的那些噓寒問暖的體貼呢?你的那些擁吻做愛的柔情蜜意呢?你的那些海枯石爛的盟誓呢?……
仿佛整個世界都背信棄義地拋棄了她,喬果委屈地哭起來。
然而在意識的深處,直覺在冷冷地告訴她,丈夫為什麼會向她揚起了懲處之手。她這是自取其辱,罪有應得。因此,那哭聲顯得底氣不足,漸至退化成嚶嚶的啜泣。與其說是抗議,毋寧說是示弱,猶如寒鳥在簷下哀鳴,希冀著溫曖的撫慰。
臥室那邊卻沉默著,那沉默猶如鐵石,愈來愈顯其冷,愈來愈顯其重。在那沉甸甸的寒意的擠壓下,喬果漸漸覺得透不過氣來。啜泣在不知不覺中悄然中止,接踵而來的是失望,尷尬和恐慌。
猶如沒頂的人迫不及待地要浮出水麵一樣,喬果起身從家裏走了出去。
深秋的空氣清冷而澄澈,抬頭望,天空幽深而寥遠,讓人的心裏生出一種蒼涼的茫然。
人世間卻是熱鬧的,夜市正紅火著麻辣燙的油煙、滾沸的笑語、彌散的酒精分子和可疑的潲水味兒。不可勝數的小吃攤兒就在喬果家門口的這條小街上珠鑲玉嵌,喬果一路走過去,恍惚中隻覺得它們切近而又熟悉,陌生而又遙遠。
一個微微的趔趄,喬果苦笑了。一側的手臂仍在下意識中保持著彎攏的姿態,肩與胯也有些偏斜。曾經有過許多這樣的日子,喬果攏著丈夫的手臂偎倚著丈夫一側的身體,徜徉在這條小街上。那是蓮花蒸餃店,那是個透明的玻璃魚缸。食客們猶如熱帶魚一般在燈光下做著輝煌的遊轉。內壁的半邊牆嵌著鏡麵,因而局促的店麵在反照中顯得寬敞而深遠。喬果凝望著右側角落的那個位置,她喜歡和阮偉雄坐在那兒,一邊吃著蓮花狀的蒸餃,一邊在鏡中欣賞著她和他並蒂蓮般的麵影。老趙家涼皮,油膩的白木桌小狗般的四方凳,喬果愛吃阮偉雄不吃,卻小狗一樣地陪著她。“好再來”熱幹麵,“香不夠”過橋米線,老孫家泡饃,靚妹鴨血豆腐湯……
就因為喬果說過一句話:她想把所有的小吃嚐個遍。阮偉雄便陪著她,挨著那些店攤,一家一家地吃過去,竟足足吃了半年……
此時喬果才懂得,在這些小吃攤檔吃過些什麼並無意義,意義隻在於她和阮偉雄曾經在那裏坐過和吃過。此刻,這些小吃攤檔仿佛是在街旁列隊相送,讓喬果的心裏生出從此相別,一去再不複返的傷感。
它們的身影、它們的氣息終於漸行漸遠,隨風而逝,喬果的心裏竟隱隱地痛楚起來。
走上光華大道了,這是一條寬闊的林蔭道,兩旁長滿了高大的懸鈴木。每當盛夏季節,懸鈴木茂密的枝條上就生出無數闊大的手掌,殷勤地為人們遮蔽著烈日。此時街燈冷酷地照著那些赤裸的樹枝,殘留的懸鈴球果在寒風裏朝不保夕地搖曳著,似乎隨時都會墜落下來,去殉樹下那些枯幹的黃葉。
喬果迎著寒風默默地走著,腳下踩著那些颯颯的枯葉,衣領裏灌滿了凋零的悲涼。是感情的秋天到了麼?走過這寒秋,會不會走進雪飄冰封的嚴冬?……
曾經有過許多這樣的日子,喬果與阮偉雄在這條林蔭道上漫步。很晚很晚了,他們還會在長街上悠閑地徜徉。有時候,他們什麼都說;有時候卻沉默著,隻是彼此在身邊傍著走。彼此傍著的感覺真好,隻要那樣走著,就很好,很好。
從光華大道的北端向右拐,就上了潢陽橋。河堤上的垂柳在風中彎著腰,細長的柳枝向著河水搖臂招手。河水並不回頭,它徑自走著,它黯淡地無可挽回地走著。
橋欄上,一對年輕的情侶旁若無人地吻著,把他們的愛凝固成一座雕象。有那麼一瞬間,喬果覺得那是她和阮偉雄。當年在這橋欄邊,喬果也曾和阮偉雄這樣吻過。兩人在被對方狂熱地抱住的同時,彼此的唇和舌也狂熱地相觸了。喬果周身顫栗,在澹熱的眩暈中接收和發送了數不清的愛誓。那究竟是些什麼話,喬果此刻已經難以憶起。它們就象藏隱在牙齦內的斷齒根,雖然久已不用,但卻永存永在。
在喬果感慨的注視中,那對凝固的情侶動了起來。是那種緩慢的蠕動,你擁著我,我擁著你,猶如連體的嬰兒。他們終於從視線中消失了,他們走了,他們有自己的去處。可是,喬果該到哪裏去呢?
喬果茫然地走上橋,倚在了剛才那對年輕人擁吻時的橋欄邊。過橋的汽車亮著大燈開過來,借著燈光,喬果低頭看了看BP機和手機。沒錯,它們都不在振動的設置上。一直沒有振鈴的聲響,也就是說,沒有什麼人和她聯係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