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賀卡(3 / 3)

透徹肌骨的失望將喬果一下子凍硬了,這種時刻她才洞悉了自己:她原本是期待著丈夫會呼喚她回家的呀!

那扇鐵門決然地鎖著,是她自己在身後鎖上的,。雖然她有鑰匙,但是她卻無顏再回去將它打開。

望著橋下黑漆漆的流水,喬果真想一頭栽下去。

再轉過身的時候,她忽然想到了安雅小區。她把手探進手袋裏,觸到了那串堅硬的金屬物。開安全門的那把鑰匙是圓柱形的,雖然稱不上是支柱,但是卻給她帶來了慰藉和安全感。

盧連璧在電話裏聽到是喬果的聲音,他下意識地看了看表,已經是深夜十點半鍾了。打電話的人和打電話的時間,都讓他有些緊張。

“嘟嘟,知道我在哪兒嗎?”聽得出來,喬果的聲音很有點兒興奮。

“嗯。”盧連璧含混地應著,他想盡力讓自己的神情看上去正常一些。他用的是床頭櫃上的電話,女兒丹琴已經睡了,妻子羅金鳳就在床那邊躺著。

“我在安雅呢!”

“是嘛。”

“你今天晚上能不能來?”

盧連璧用眼睛的餘光瞥了一下妻子,妻子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甚而翻了個身,用脊背和後腦勺對住了他。盧連璧不敢大意,他知道妻子的心計。

隻是片刻的停頓,那邊好象就已經耐不住了,“我想見你。”

“改日吧。”盧連璧回答。

說完,就把聽筒緊緊地壓在耳朵上,身體也盡量地向外探出去。他擔心喬果會在那邊叫起來。

“知道你不能。”對方的聲音反而更低了,也更顯得溫柔。

真是善解人意的女人。盧連璧慶幸地想,甚而有些感動。

“可是,我真想--”因微弱而格外地透著渴望。

“唔。”

“那就,晚安?”

“晚安。”

盧連璧輕輕放下電話,慢慢地把身子在床上放平。心情卻起伏著,想象著喬果在那套新房裏獨眠的樣子。

羅金鳳就是在那一刻驀地將身子翻轉了過來,雖然響聲不大,卻有些驚心動魄。

“是她打來的吧。”

“誰呀?”

“那個喬果。”

“睡吧,別胡思亂想。”

羅金鳳果真不再說話。對待盧連璧,她不逼,不審,隻是在該點到的時候點到,該提醒的時候提醒。那情形就象異邦的外交部,時不時地會給對方發個什麼照會。

羅金鳳不再胡思亂想,羅金鳳也不再胡來。她早已方方麵麵地估計了局勢,上上下下地掂量了後果。誰說蒙在鼓裏不是一種快樂呢?誰說無知無覺不是一種福氣呢?她甚至有點兒恨那個給她打電話來的匿名女人,如果不是那女人的電話引導她去了安雅小區,那麼現在她應該活得無憂無慮安安穩穩。

羅金鳳回憶起來,那天晚上的情形就是有點兒怪。平時用得好好的煤氣灶,忽然就打不著火。換了火柴去點,火苗“忽”地竄起來,卻是半邊有半邊無,真是出了鬼。電話鈴聲就是在那個時候響起來的,聲音與往常似乎也不大一樣,尖叫一陣,鳴咽一陣,好象在發神經病。拿起電話,裏邊傳出個女人的聲音,說蒼老吧卻又透著年輕,說陌生吧卻又似乎熟悉。

“喂,蔡太太嗎?”

“你哪一位?”

對方避開問話,徑直說道,“你丈夫不在家吧。”

羅金鳳遲疑著,想揣測對方的意思。對方卻單刀直入地說,“想不想找到你丈夫,想不想知道他在幹什麼?”

羅金鳳腦袋”轟“地響了,她脫口說道:“你,你什麼意思?”

“沒別的意思。你到安雅小區九號樓三單元一號來吧,現在就來。”

說完,電話就掛斷了。

羅金鳳很快就趕到了安雅小區,那地方對於她已經是輕車熟路了。毫無防備的丈夫開了門,於是羅金鳳就親眼看到了牆上掛著的婚紗照和照片上的一男一女。羅金鳳哭了,她砸了一通,撕了一通,但也僅此而已。她看到了真切的威脅,那威脅就象隻剩下一個螺絲連接的吊扇一般懸在她的腦袋頂上。不能再弄出太大的動靜,不能讓危險掉下來砸了自己的頭。現成的房子,現成的女人,一切都是現成的。隻要將丈夫一推,牆上的婚紗照就太容易成為生活中的現實了!

垂頭喪氣的盧連璧本來做了準備,打算承受可怕的家庭風暴和各種各樣的懲罰。然而,他每天麵對的隻是一雙哀怨的紅腫的眼睛和更周到更殷勤的照料。

羅金鳳雖然不是運籌幃幄的將軍,但卻有意無意地循著一條將軍的謀略:哀兵必勝。

今夜他們夫妻雖然同床共枕,女人卻感覺到了丈夫的心並不在這裏。女人向丈夫這邊偏過身子,豐腴的大腿壓上來了,肉乎乎的白腳勾過來了。她要把男人的心勾回來,她要把男人的魂兒勾回來。

盧連璧沒有退避,沒有躲閃,他能體會到女人的良苦用心,他不忍心把身邊的女人推開。於是,盧連璧也將他的身體迎合了過去。你撫著我,我撫著你,他們彼此在用手說話。女人的手在說,我不能沒有你,不能沒有你,你可不能離開我!男人的手在說,不會的,不會的,你看我不是在這兒嘛。女人的手顫抖著,畏畏縮縮移下來,膽怯地握住了男人的那件東西。

盧連璧的手落在了妻子的手背上,他感覺到妻子手背上的皮膚有些粗,有些糙。盧連璧歎了口氣,然後便和妻子溫存起來。

當盧連璧在床上和妻子雲雨的時候,喬果在九號樓那套居室的大床上一個人靜靜地躺著看書。床頭燈很明亮,然而書卻在喬果的眼前模糊著,許久許久也沒有看進去一行字。今晚盧連璧不能來陪她,固然讓人失望,但也是預料之中的事。真正令喬果掛心的,還是眼下的處境。丈夫凶狠的一掌,無疑是家庭大戰的序幕。往下如何發展、成何結局,尚不得而知,但是目前喬果不會回去,則是確定無疑的。所幸身邊的手袋裏有一張信用卡,上麵還有一兩千塊錢,短時期內吃飯應該當不成問題,但是炒公司魷魚的事看來隻好緩行了。有個發薪的地方以生存下去,已成了眼下一切行動的必不可少的前提。

細想想,昨天自己還是衣食無憂、有家有口的主婦,一夜之間竟淪為無處棲身的可憐蟲,喬果心裏不禁有些淒然。

手機在枕邊振鈴的時候,喬果直愣愣地看著,似乎有點兒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過了一會兒,喬果才怔過來。

是丈夫,是丈夫打來的!隻要他說一聲,回來吧,喬喬。喬喬馬上就回家!——

“喂,小喬嗎?”

是劉仁傑。

“是我,你怎麼這時候打電話來。”喬果的身體鬆弛下來,她軟軟地靠在床頭上,聽那男人說話。

“剛才我覺得心裏很空,很不踏實。我想跟人說話,我想,你大概也很想跟人說話。是不是呀——”聲音象他的目光一樣深邃,有晶瑩的真誠在其中閃爍。

“是。”喬果頗為感動。

“我想,心裏發空,覺得不踏實,是因為孤獨吧。人不敢往深處想,一想就發現,人在世上走一趟,其實都是獨來獨去的。即使你有朋友,即使你有家有孩子,也是同樣的。誰也沒有陪你來,誰也不會陪你去。”

“嗯。”喬果閉著眼睛應答。

仿佛受到心理暗示一般,喬果聽著他的聲音,眼前就恍惚著幢幢的人影。那些人影都是單獨地晃來晃去。即使有偶而的迭合,也會再晃動著分開。

“小喬,你沒有送過你最至親的人吧,你的父親,你的母親。”

“沒有,他們都還活著。”

“我的父親,我的母親,我是送過的。我為他們洗擦身子,然後為他們送葬。脫去他們的衣服,看著那赤條條的胴體,我會想起我的女兒來到世上的情景。她也是這麼光溜溜的,躺在嬰兒室的保暖箱裏。那句話說得真對呀,‘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世間的每個人都是這樣來,又都是這樣走的。”

喬果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睡衣,那睡衣毫不相幹地分離在身體的外麵。是的,毫,不,相,幹!正如此刻搭在椅背上的那條褲子毫不相幹於那把木椅,掉在羊毛毯上的那隻長筒襪毫不相幹於那條羊毛毯一樣。

“好了,喬喬,看透了這一點,你就會用平常心來對待孤獨了。別人的熱鬧和親近,不過是一時穿上的衣服。而自己陪著自己,才是最真實,最長久的。”

聽到這裏,喬果忽然生出一個感覺:劉仁傑講出來的這番話,其實是講給他自己聽的。對方不過是在自言自語,自我安慰罷了。

“我明白了,讓我自己陪著自己吧。”喬果自嘲地說。

“好了,能給你說這些,我很高興。”對方的聲音是欣慰的,有一種內急的人終於得到釋放之後的愉快。

“晚安。”喬果說。

“晚安。”

熄了燈,閉上眼。喬果在黑暗中越發清醒地意識到她是一個人赤條條地躺在這裏。

是的,是一個人——即使盧連璧躺在身邊,即使阮偉雄躺在身邊,也不會有任何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