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來了暖氣,喬果睡得格外沉格外香。等她睜開眼睛,看到床頭櫃上的小鍾已經指到了八點。想想今天是星期天,反正也沒有什麼事,於是又在被窩裏懶了一會兒。起來穿衣服的時候,忽然覺得嗓子眼兒發癢,輕輕咳了一下,似乎咳出了什麼東西,有點兒甜,有點兒腥。用一塊紙巾掩著嘴往外吐,然後拿開來看,竟是鮮紅的血!
喬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麼會吐血?怎麼可能!再看看那紙巾,驚心觸目地紅著。她駭然地閉上了眼,被緊張扼著,幾乎透不出氣。
當然不甘心,穩了穩神,再清清喉嚨,然後再用紙巾掩著往外吐。糟透了,還是有紅的,白色的泡沫占了一半,另一半還是血!
連著做了幾次,都有血。固執地做下去,終於是白的了,卻又不相信裏邊沒有血,用指甲慢慢地撥,還是撥出了一根血絲,細細的彎彎的,象一條活的線蟲在遊走。頓時覺得蒼涼了,想到了絕症,想到了死。這麼年紀輕輕的,就走到了盡頭,實在太可怕。
渾身毛紮紮的,沁出了汗。手腳發軟,象是被抽了筋。望望窗外,天變成了沉重的鉛塊,時不時地有薄雪花飄來,撞在窗子上,象是些撲燈的飛蛾。在恐慌和隱隱的絕望中,喬果想到了要去醫院,想到了要盧連璧陪著她一起去。
拿起話筒,毫不遲疑地撥了號碼。
電話掛通的時候,盧連璧剛剛吃完早飯。聽到是喬果的聲音,盧連璧就問,“什麼事?”
“你現在閑著吧,我想讓你過來。”
盧連璧說,“對不起,我不能去。”
喬果的聲音透著失望,“我真的很想讓你來,你有什麼事啊?”
盧連璧猶豫了一下,還是回複道:“是一件實在不能脫身的事,我這就得走。下午吧,下午我一定過去看你。”
那邊似乎有些不悅,“嗒”地一聲,將電話掛斷了。
盧連璧打電話的時候,羅金鳳就在沙發上坐著擇豆芽菜,打算中午做鹵麵。她雖然是一副毫不經意的樣子,目光也不向這邊撇一下,可是盧連璧知道她不會不關心的,她在豎著耳朵聽。果然,盧連璧放下電話,轉身要走的時候,羅金鳳忽然問,“誰打的電話呀?”
盧連璧沒接她的話茬兒,徑自進了臥室。
再出來的時候,男人已經披掛了西裝領帶,腳上是黑亮的皮鞋,整個人都顯得很規整。
羅金鳳又說話了,“喲,打扮得這麼漂亮,到哪兒去呀?”
男人沒好氣地回了一句,“火葬場。”
女人被嗆回去,再不多話。
起居室的半邊牆上整個鑲了鏡子,女人在鏡子裏看到丈夫進了書房,摸摸索索地開了書櫃,取出那個家用小攝象機,然後塞進了背袋裏。
壞蛋!——,今天是星期天,帶著攝相機,又要和哪個女人出去玩了?外麵下著雪,是要拍雪景吧?……
女人悲愴地看著丈夫出了門,盧連璧在紛飛的薄雪花中開動三星車上路的時候,喬果在安雅小區那邊差不多已經原諒了他。想一想,盧連璧也不容易,昨天晚上將近十一點鍾才離開這兒,上午再召他來,也確實有點兒太難為他。
不知道怎麼搞的,喬果忽然想到了阮偉雄。在過去的日子裏,不管是小病大病,隻要喬果去看醫生,阮偉雄必定會忠心耿耿地在身邊相陪。那份情那份意,似乎永無盡時。可是現在呢,在喬果離家的這段不算太短的時間裏,他居然沒有打過一次傳呼,沒有要過一回手機,就這麼絕情絕義地讓喬果去了。
不過呢,再想想自己做的事,又覺得無權責怪人家。如此一來,隻能是自作自受,自傷自哀罷了。
喬果將那幾張掩了血痰的紙巾折起來,小心翼翼地裝進手袋。她就那樣揣著恐懼,可憐兮兮地獨自上了路。
還好,雖然是周日,耳鼻喉科的診斷室裏仍然有專家在坐值。忐忑不安地在外麵排著號,然後被叫進去。專家是那種顱頂光滑兩鬢斑白的男人,正襟危坐著,猶如一位大法官。專家的對麵,還坐著一位病人。
“回吸的時候,這樣——,”病人吸了一下鼻子,輕輕地咳著,“有痰,痰裏有血。”病人指指喉嚨。
“唔,回吸有血。每口都有嗎?”專家左手操著壓舌板,右手拿起一個長柄器械,向病人靠近了問。
“連著幾口吧,跟過去出現過的情況差不多。”病人說。
“張大嘴,啊——”專家說。
病人熟練地張開嘴。有亮光一閃,喬果看清楚了,專家用的那個長柄器械的前端鑲著小小的圓鏡,猶如項鏈上精美的掛飾。
喬果看得很專心,聽得很投入。這個人的情況,和我的情況差不多呢,喬果想。
格當當的響聲,專家把器械放進了鐵盤裏,然後埋頭寫著。
“複發了嗎!”病人緊張地問。
“嗯,有點兒情況吧。星期三,再來做電子纖維鏡檢。”專家將寫好的單子遞給病人。
那人緩緩地站起來,心猶不甘地說,“動了手術兩年,還做了放療,這就複發了?……”
喬果插進去問道,“什麼病啊?”
“鼻咽癌。”
“轟”地一聲,那三個字就在喬果的腦袋裏炸開了。
坐下來的時候,專家的臉竟然有些模糊。
“回吸有血,”喬果很專業地說。這類詞彙傳染得很快,不知不覺中喬果已經被感染了,“你看,這是血——”
一一打開那些紙巾,向法官出示證據。
血居然那麼容易開敗,鮮豔已經遁跡,隻剩下殷暗的枯萎。
“嗯。”專家瞥了瞥,然後便動作起來。一樣地拿起了壓舌板,一樣地操起那種帶小圓鏡的長柄器械,用一樣的語調說,“張大嘴,啊——”
喬果明白,她和那個人是一樣的了。
她甚至比那個人更嚴重,專家皺起了眉頭。“我看不到鼻咽部,請你配合。”
沒錯,是鼻咽!喬果聽清楚了。
專家丟下壓舌板,拿起消毒紗布,纏在左手的食指和大姆指上。“伸舌頭,啊——”
喬果的舌頭剛剛露頭,就被那消毒紗布牢牢捉住,象捉住了一隻罪惡的手。然後就是毫不留情地往外拉,生生地向下扯。這個樣子象吊死鬼吧?喬果異常混亂異常敏捷地想,真是離死不遠了。
接著,有冰涼的東西探進來,一點一點地向喉裏伸。喬果的心裏也一陣一陣地發涼,完了完了,如果自己得癌症死了,盧連璧會不會哭呢?阮偉雄會不會流淚?唉,自己得癌症死了,他們一定還會有別的女人,他們哭不哭都無所謂。可憐的是兒子,可憐的是寧寧呀……
“啊!——”地一聲,喬果幾乎要吐出來。在感覺中,那冰涼的東西象滑膩的蛇一樣從喉嚨下麵探到了鼻子裏。喬果難受極了,眼淚頓時湧了出來。
“好了好了。”專家丟下器械,然後埋頭向病曆本上寫著什麼。
“做電子纖維鏡檢,是星期三吧?”喬果問。
“做什麼鏡檢?你沒有問題嘛。”專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