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屏上閃了一陣雜亂的雪花,然後就出現了真的雪花。那是天上落下的雪,天很凝重很肅穆,在那種背景裏,漸漸的有人影出現了。是個女人,女人風度著她的憔悴她的蒼白,漸行漸近地在屏幕上暈染開,幾乎將整個屏幕占滿。羅金鳳看清楚了這女人不是喬果,羅金鳳還看清楚了這女人的胸前有花,很大的一朵,很白……
羅金鳳疑惑地向丈夫瞥了一眼。
鏡頭晃動著,照著女人的腳。精巧細軟的白羊皮靴,疲憊地沾著些泥水,一階一階地住上走。擔心那柔弱,擔心那孤獨,於是有很多的腳雜進來,與之相伴。
腳們來到了大廳裏,是那種光滑的大理石,讓人禁不住要隨著音樂在上麵翩翩起舞。
果然有音樂響了起來。
舒緩的節奏,泥漿一般滯重的旋律。石塊一般的麵孔連砌著,緩緩地向前移動……
是葬禮,是遺體告別儀式!
羅金鳳呆住了,她甚至沒有想到應該立刻關上電視機。她啞口無言地望著丈夫。盧連璧雙手抱著腦袋,仿佛折斷了脖子一樣任它垂下來,讓人無法看到的他的麵孔。
凝固般的沉默。也是葬禮,也有了那種遺體告別儀式般的沉重。
羅金鳳突然清醒了,她爆發似的叫道,“我錯了!連璧,是我錯了呀——”
盧連璧卻雙手張開,狠狠地打著自己的頭。
“別怪我,別怪我。我去給你熱飯,你先歇會兒,我這就去給你熱。”女人撲上來,抱住了丈夫。
盧連璧推開了她,是輕輕推開的。
羅金鳳折身走進廚房的時候,盧連璧起身從錄象機裏取出了那盤帶子。
“媽媽,爸爸走了呀——”女兒喊著。
羅金鳳聞聲奔出來,號陶大哭。“連璧,你別走,你別走……”
女兒也跟著哭。
盧連璧煩躁地皺了皺眉,打開門走了出去。
盧連璧出門之前,並沒有想過要到哪兒去。風雪拂了一下他的臉,他立刻想到了安雅小區。當然是安雅!--
“嘟嘟!”喬果吊在他的脖子上,忘情地吻著。
晨血帶來的自我驚擾,回家造成的不良剌激,仿佛都在這忘情的擁吻中消解了。喬果也沒有吃午飯,她從家裏回來就無情無緒地鑽進了被窩,似睡非睡地消磨著時間。盧連璧來了,她才有了饑餓的感覺,才有了做飯的興致。
精致的不鏽鋼電火鍋,放進海米紫菜放進肉片,放進花椒胡椒放進蔥薑放進豆腐粉絲白菜……湯湯水水熱熱乎乎,兩人相守著,吃著好情緒,吃著好感覺。
佐著芝麻醬韭菜花,喬果講述了從清晨開始的那場虛驚。她不無嗔怪地說,“平時說那麼多好聽話有什麼用?真需要你的時候,你倒是不能來了。”
盧連璧說,“我哪兒知道你是這種事兒啊?其實,我不告訴你要去幹什麼,還不是為你好。唉,小鄧今天上午火化,我不想因為這樣的事讓你受剌激,讓你心情不愉快。”
雖然是意料之中的事,喬果還是怔住了。良久,忽然冒出一句,“小夏去了嗎?”
“去了。按她的意思,我去給她拍了一盤帶子,做個紀念。”
喬果感慨地說,“小鄧這輩子有這麼一個重情義的女朋友,死也值了。”
盧連璧說,“唉,事情總算過去了。我攝的盒帶拿來了,你想看嗎。”
喬果說,“放放吧。老是聽你說,小夏小夏的,真想瞧瞧她長得什麼樣。”
盧連璧就把帶子塞進錄相機裏。伴音嗡嗡地響著,屏幕上出來了靈堂,哀樂,花圈,挽聯,吊唁的人群……,也就是這種場合應該有的那些東西,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如果那死者是與已無幹的人,盡可以淡然漠然,權做大街上駛過了一輛車,抽水馬桶裏放掉了一桶水。然而,如果那是熟人呢?如果那是親人呢?逝者的身上帶著你和他共有的熟悉,帶著你和他共有的親情,他的逝去事實上帶走了屬於你的那一部份,所以你才感到了傷痛。如此看來,你哀的隻不過是你自己罷了。
喬果眼下的情形正是如此,喬果和盧連璧是相熟相親的,而盧連璧又與鄧飛河相熟,於是喬果就與鄧飛河和小夏有了微妙的心理聯係。小夏在鏡頭上一出現,盧連璧就指著說,“瞧,她就是小夏。”
喬果眨眨眼睛,“咦,我好象見過她。”
盧連璧說:“不會吧。那是聽我念叨多了,心裏就覺得熟。”
喬果想了又想,還真是記不起來是在哪兒見過,隻能笑笑說,“嗯,可能是因為聽你說得多了。這個小夏,可是真憔悴呀。”
“原來不是這種樣子。你想想,碰上了這種事兒。”
“要是碰上我出了這種事,你也會憔悴麼?”喬果認真地望著盧連璧。
“胡說什麼呀。”盧連璧沉下臉。
“好了好了,不說不說。”喬果默默地看了一會兒,忽然又問,“這個小夏,到底叫什麼名字呀?”
盧連璧搖搖頭。
“她在哪裏做事呀?”
盧連璧又搖了搖頭。
“真有意思,她和小鄧早已肌膚相親了吧?她和小鄧早已兩心相許了吧?可是,她的存在不過是個手機號而已!這可真是個神秘女人。”
“她把那個手機號留給我了。”
“還有什麼用?那個號碼,隻對小鄧有意義。”喬果哀哀的,有一種物傷其類的味道。
話剛落音,鏡頭上的畫麵忽然轉了,出現了一張臉。那張臉了無生氣地仰躺著,等待著人們與它告別。那張臉從額頭到下巴,都敷著一層粉白,兩腮卻泛著豔紅,望上去象是一個生硬的殼。這殼與印象裏的那個鄧飛河似又不似,不似卻似,望上去陰氣重重,猶如一副戴著麵具的鬼……
喬果忽然轉過身體,抱住了盧連璧。
盧連璧按下遙控,關掉電視,輕輕地撫著喬果的背說,“你害怕了?”
“抱住我,抱緊我!”喬果顫抖著說,方才的一瞬間,她忽然感覺到了一種來自深層的恐懼。
此刻,他們肌膚相接,那恐懼也傳給了盧連璧。他們彼此牢牢地將對方箍緊,仿佛兩個沉淪在淵底的人纏抱在一起,徒勞地做著相互的拯救。
那種生命底蘊裏的欲念,那種做愛的欲念,從淵底驀然逸出,猶如水泡一樣爭先恐後地向上浮升,咕咕嚕嚕地浮升--
“要,要!”喬果浮出來了,她急促地喘息著,茫然地抓搔著。
於是,他們真的做愛了。一種求生般的做愛。
那感覺與往常迥然不同,那是由死衍生而出的的搏動,那是生命的驚懼,那是生命的抗爭。
在下體向對方施加的那種痙孿般的握持中,喬果齒間格格地響著說,“我離不開你,我離不開你呀!--”
“我也是。”
“咱們結婚吧!”
“好--”
那個字隨著男人一起噴發了,那是一種不可抑製的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