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偃師與傀俑002(1 / 3)

辰月法器庫則是雲湛親自進入過的,這個法器庫起源於辰月早年間的內部分裂。當雲湛被卷入那起事件、不得不和木葉蘿漪合作時,蘿漪是這樣向他描述辰月法器庫的:

“那時候辰月教的先驅們在信仰的光芒下初聚在一起,都願意為了這種信仰而獻出自己的一切,但在如何實現信仰方麵,卻存在著巨大的分歧。有一些人希望自己隱藏在所有人的視線之外,用隱形之手推動九州各大力量的分合迎拒,另一些人卻希望以更積極的姿態影響世界,為此必須要先把辰月打造成舉足輕重的勢力。”

“當時分歧的雙方各自有若幹種理由來支持自己的觀點,其中有兩種理由始終針鋒相對。前一種認為,任何一個組織的實力都會經曆高峰和低穀,不可能世世代代保持穩定。假如在樹大招風後突然經曆一個大滑坡,就有被摧毀的危險。而另一方堅持認為,隻要能把實力的累積做好,掌握一些足以世代相傳的、不因為人的變遷而變質的財富,就不必擔心這個問題。”

辰月法器庫就是持後一種觀點的辰月教先驅們經年累月慢慢打造的,其中包含了很多威力無窮的法器,隱然含有和天驅武庫對抗的意味。雲湛曾親眼目睹過那些法器的威力,幸好法器庫此後繼續陷入封閉狀態,暫時不會對世事產生影響。

“你說得對,天驅武庫和辰月法器庫,都是我們這兩個組織流傳最久的秘密。”雪香竹說,“它們的共同點是:都已經成型了。”

雲湛琢磨著雪香竹話裏的含義:“你的意思是說,還存在著某種‘沒有成型’的秘密?”

他頓了頓,再和這些日子自己所親身經曆的事情聯係到一起,眼前忽然一亮:“我懂了。偃師和傀俑,就是你想說的‘沒有成型’的秘密。也就是說,天驅和辰月,其實一直都對製造傀俑這種事很感興趣?”

“某種程度上來說,可能比對天驅武庫和辰月法器庫的興趣還要大。”雪香竹說,“這件事需要上溯到四百多年前。”

“四百多年前的話,還是戰爭年代吧?”雲湛說,“我一下子想起了一件古老的懸案,這事兒不會和‘夏陽之殤’有關吧?”

所謂夏陽之殤,是天驅曆史上的一次謎案。其時正值四百多年前的九州亂世,在辰月的暗中推動下,瀾州最大的人族公國寧國和最大的羽族城邦喀迪庫城邦陷入了你死我活的戰爭,其中最慘烈的一次戰役發生在瀾州知名的海港城市夏陽。在這一次戰役中,寧國投入的兵力超過了五萬人,喀迪庫城邦也在其他羽族城邦的支援下出動了兩萬羽族精兵,雙方在夏陽打得兩敗俱傷血流成河。

天驅和辰月都深知這一次戰役的關係重大,也各自派出了精銳力量,隨時準備幹預戰局。無巧不巧,雙方埋伏的地點選在了一處:夏陽城附近的環溪穀。

然而一直到戰役結束,天驅和辰月雙方的人都沒有露麵,斥候在環溪穀裏看到了屍橫遍野的慘狀:天驅和辰月加在一起大約有三四百人,天驅以武士為主,辰月以秘術師為主,竟然全部喪生無一幸免。

雲湛並不知道辰月是怎樣調查的,但天驅調查的公開結果是,有一個雙麵斥候把天驅辰月雙方的行蹤都出賣給了寧國國主,於是國主派人解決了這兩股隱患。這件事情的詭奇之處在於,這三四百名天驅與辰月的精英,加在一起不啻於一隻小規模的軍隊,怎麼會就在那個山穀裏全軍覆沒,而且現場並沒有第三方勢力的任何屍體留下。這個慘案最終被人們稱之為夏陽之殤。

“就是夏陽之殤。你老是抱怨我什麼都不告訴你,現在我可以給你透露一個重要的秘密了。”雪香竹說,“現在公開的說法是,夏陽之殤是一樁謎案,沒有人知道那麼多的天驅和辰月是怎麼被一網打盡的,但事實上,天驅高層知道,辰月高層也知道。”

“是傀俑幹的,對嗎?”雲湛問。

“那是寧國國主一直捏在手裏的一張底牌:一批專門用來進行屠殺的傀俑。遺憾的是,還沒有摸清那些傀俑的底細,喀迪庫城邦的領主就策劃突襲把它們全都燒毀了,但是傀俑的巨大威力卻從此給天驅和辰月都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雙方也各自進行了秘密的研究。隻是偃師是一個太過神秘、人數也太過稀少的行當,而且製作傀俑並不是對著幾張圖紙就可以照貓畫虎的,它太過精細複雜,需要考慮和計算的環節太多,極其考驗製作者的天賦,以至於優秀的偃師根本鳳毛麟角,所以這樣的研究一直以來進度很慢。兩邊好容易有了一點成果,又生怕被對方挖走,所以也一直嚴守著秘密,曆代都隻有最核心的人物才知曉其存在。”

“很顯然了,您是核心人物而我不是。”雲湛笑了起來,“所以說,這次被殺的六位辰月,都是和你們對傀俑的秘密研究有關的人物,你帶著我來瀚州想要找的天驅英途,也是這樣的人物。真是活見鬼了,你一個辰月教長,居然對天驅的秘密了解得比我還多。”

“所以不管是天驅還是辰月的人,都覺得你並不像是一個天驅。”雪香竹說著,微微一笑,“別那麼緊張,我不是木葉蘿漪,不會勸你加入辰月的,因為我也並不覺得你像辰月。”

“多謝誇獎——姑且把這算作是誇獎吧——還是接著說說英途吧,現在一提到這些黑幫拉人入夥的破事兒我就腦仁疼。”

“具體我也不是很了解,但是可以肯定一點,她是我透過辰月的情報體係所能找到的唯一一個天驅偃師了。如果她也出了什麼意外,我們的線索就斷了,又得從零開始了。”

“我是個不信鬼神的人,但是這會兒恐怕隻能念叨天神庇佑了。如果不能找到英途,我這個廢物天驅就實在太沒麵子了。”

幾天之後,兩人進入了北都城。作為瀚州草原幾乎永遠的都城,北都已經屹立了數千年,帶著蠻族人粗糲豪放的氣質與華族的萬年帝都天啟遙相對應。盡管隨著和平時期的到來和華族人的湧入,北都增添了不少華族風味,但和寧州的寧南城那樣幾乎從本質上被同化還是大不一樣——這裏依然是草原漢子的魂之所寄。

比方說,北都城內的普通居民已經允許建造東陸風格的房子了,但每一位達到了一定等級的蠻族貴族或者高官,仍然不允許在城內按照華族的方式建造土木結構的宅邸,必須依照蠻族千年的傳統繼續住在帳篷中,大君本人也不例外。當然,這個年代的帳篷和過去的時代不一樣了,仍然是吸收結合了不少華族和河絡的技藝,其舒適程度比之宛州有錢人的庭院也差不到哪兒去,幾乎可以算作是穹頂的房屋。

雲湛和雪香竹顧不上休息,直奔塔米爾頭人所提到的大貴族白巨川的府邸。白巨川是當世蠻族大君的親侄兒,位高權重,所擁有的帳篷群——蠻族人稱之為霍司提,大概就和華族人的大宅院同等性質——也占地頗廣。霍司提外圍隨時有如狼似虎的蠻族士兵把守,這一男一女兩個羽人稍微靠近一點就立即被驅趕走,連開口問話的機會都沒有。

“那個黃胡子的蠻族小哥要是知道自己趕走的是一位辰月教長,不知道會不會尿褲子……”雲湛喃喃地說,“我這樣底層流民倒是習慣了。”

“我們可以夜裏進去找她的,以你我的身手,不會是什麼問題。”雪香竹說。

“確實不會是什麼問題,但也有更簡單的解決方法。”雲湛說,“如果她真的是天驅,買一根炭筆畫上幾個圈兒就就行了。”

雪香竹看了他一眼:“你幾天前還在瞧不起黑幫,現在倒是把黑幫的手段玩得挺熟的。”

“取其精華,去其糟粕,這是我做人的原則。”雲湛嚴肅地說,“即便對黑幫也不能一棍子打死。”

雲湛在華族商人的小店裏買到了炭筆,按照天驅內部的秘密規則在英途必然會按時查看的地方留下了聯絡記號。接下來的時間無事可做,他懶勁發作,索性回到客棧房間又去大睡了一覺。醒來時已經是黃昏,雪香竹照例行蹤詭秘不知去向。他伸了個懶腰,感覺肚子在提抗議,決定下樓找點吃的。

這間客棧是蠻族貴族投錢開的,但十分聰明地雇傭了華族人來掌櫃管理,所以客棧被打理得有聲有色,還分為了華族風格、羽族風格、蠻族風格三個不同的區域。兩人住在羽族風格的樓裏,於雪香竹而言倒是沒任何問題,雲湛卻找不到肉吃了。於是他離開客棧,打算到街上找個餐館弄點肉食。

走出客棧大門沒有多遠,他已經敏銳地注意到有人在後麵跟蹤。雲湛不動聲色,繼續前行,在腦子裏盤算著找個什麼僻靜地方來打發這個跟蹤者,就在這時候,他的耳朵裏響起了一個尖細難聽、如鋼針般刺耳的聲音:“雲湛,別回頭,聽我的指揮。鐵。”

這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的聲音,能一口說出他的名字,尤其最後那個“鐵”字,毫無疑問是指代天驅的那句切口:鐵甲依然在。在過往的多少血腥亂世中,這五個字就代表著天驅的信仰:堅定,無畏,守護安寧。

五、

鐵甲依然在。

這個說話的人就是他要找的女天驅英途!雲湛心裏一陣暗喜,果然按照著英途秘術傳聲的指點,七拐八拐來到了一座小巷,鑽進了一間店麵狹窄、充滿油煙氣的小館子。這是一個典型的蠻族小餐館,粗糙,肮髒,大廚與其說是在做菜不如說是煮豬食,菜單上除了幾樣最常見的主食就是大塊大塊的肉,南淮城的大家閨秀見了都要暈過去。

好在雲湛不是什麼大家閨秀,連續數日趕路隻能吃麵餅和肉幹也實在饞壞了,在油膩膩的桌子上一坐下就要了一大盤水煮羊頭肉,啃得不亦樂乎。

他一邊吃著肉,耳朵裏一邊鑽入英途那尖細刺耳的秘術傳聲:“我在你對麵的牆後麵,有個窺視孔能看到你。我會讀唇語,所以你和我說話,不必出聲,動動嘴就行了。”

雲湛無聲地說了句“明白”,英途接著說:“已經有人告訴了我在宛州和寧州發生的事情,那個化名樊老四的辰月秘術師的死我也知曉了。所以我每天上街采買的時候都會留意有沒有天驅留下的記號,隻是沒想到來的會是你。我七年前曾經見過你,當時並沒有露麵也沒有和你說話,所以你並不認識我,不過你留給我的印象很深。”

“現在我認識你了。”雲湛說,“盡管我還是沒能看到你的臉。”

“我們做偃師的,易容改扮隻是小菜一碟,就算讓你看到了也無妨。”

“但你還是非常謹慎小心,是為了不讓雪香竹發現麼?”雲湛問。

“你是指和你在一起的那個年輕姑娘嗎?沒錯,對我而言,即便是和天驅見麵都是足夠冒險的事情,更加不能和陌生人有瓜葛了。何況那個姑娘……我能感覺到她身上有一種不一般的戾氣,你和她在一起也要當心。”

雲湛想,我要是告訴你她是個辰月教徒,而且還是辰月中的教長,說不定你連我都不會見了。但這句話他最終並沒有說出口。英途已經繼續說了下去:“你來找我,應該是為了打聽最近這一係列和偃師有關的事情吧?我在這邊消息不夠靈通,你先把你所知道的告訴我。”

雲湛把自己如何目睹風靖源在寧南城殺人、如何從南淮邪物署那裏獲取了南淮城凶殺案的細節、如何前往勾戈山脈中的麻風村探尋連先生的蹤跡等等經過都講了一遍,隻是隱瞞了雪香竹的身份。最後他猶豫了一下,補充說:“順便,那個被改造成了傀俑的風靖源,是我的養父。我和他在寧州杜林城一起生活了七年,直到他病逝。”

英途沉默了一陣子,過了足足有兩分鍾,她的聲音才重新響起:“我想起來這個風靖源了,差不多三十年前的確有這麼一號人。性情倔強,不愛說話也不怎麼會說話,但是武藝不錯,經常被派去幹隻適合一個人完成的艱難任務。後來他就莫名其妙失蹤了,我也並不知道他去了哪裏,沒想到是一直在杜林城撫養你。等一下,風靖源把你養大,而你又姓雲……姓雲……”

英途的嗓音突然間顫抖起來,又是半晌不說話。很快地,從這個小飯館的廚房裏走出來一個人,徑直坐到了雲湛的對麵。這是一個瘦瘦小小的老婦人,看起來慈眉善目,仿佛是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普通的小老太太,以雲湛的眼力也看不出來她這張臉究竟是本來麵目還是易容過後的產物。

英途一聲不吭,細細地端詳著雲湛的臉,目光中懷有一種近乎熱切的探尋,同時也帶著一種深沉的悲哀,讓雲湛感覺渾身不自在,就好像有一把冰冷的刀子在他的臉上刮過一樣。但很快地,他從英途先前最後說的那句話裏猜到了些什麼。

“剛才你好像突然反應過來我姓雲,然後情緒就有點不太對,但是你幾年前見到我時卻甚至沒有和我說話。”雲湛說,“讓我來猜一猜吧,你是不是認識我的親生父親,名叫雲謹修的天驅武士?因為你知道雲謹修是風靖源唯一的好朋友,於是想到了能夠讓他不怕麻煩撫養長大的孩子一定是雲謹修的後代。”

英途的眼眶裏忽然泛出了淚光:“果然是他……果然是他。你和他長得很像,和你母親也長得很像。你是雲謹修和夏如蘊的兒子。”

“你連我母親也認識?”雲湛有些驚訝,“她隻是個普通人,並不是天驅啊。”

“我既然認識你父親,當然也認識你母親。”英途幽幽地說。

雲湛隱隱覺察到,英途似乎和他的父母有著不同尋常的關係。他也禁不住抬頭細看英途的麵容。雖然英途一直在用模棱兩可的語氣暗示他她的這張臉是易容後的假麵,但假如眼前這張臉就是英途的真容的話,仔細看過去,她應該隻是因為經曆了太多生活的折磨而顯得格外蒼老憔悴,實際年齡或許並沒有看起來那麼老——也許就正好和自己的父母在相近的年齡。

他立刻就有一種向英途打聽自己父親的衝動,但轉念一想,好像又不大好開口詢問,畢竟他幾乎可以肯定,一旦問起來,就會牽扯出父輩之間的情感糾葛,恐怕會有些尷尬。還是得先打聽正事要緊。但看著英途的神情,似乎已經滿心沉浸在了過往的回憶中,又不便打攪她。他有些如坐針氈的尷尬,隻好裝作津津有味地品嚐羊頭肉,好在英途自己回過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