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偃師與傀俑002(2 / 3)

“還是先說正事吧。其他的事兒,以後有機會,我會慢慢告訴你的。”英途說。

雲湛如釋重負地連連點頭。英途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緩緩地說道:“如果你已經去過棘馬部,就會知道,我隨身帶著的一個還沒製作完的傀俑害苦了他們。沒錯,我是一個偃師,肩負著為天驅研究傀俑重任的偃師,但是時光如電,韶華白首,到現在我還一事無成。而我已經是這一代天驅裏還活著的唯一的一個偃師,等我死後,整個組織也就可以斷了這份念想了。”

“為什麼天驅和辰月都對傀俑那麼執著?”雲湛問,“這個東西雖然威力非常大——我已經親身經曆過了——但難度也那麼大,相比之下,魂印兵器或者星辰法器會簡單得多吧。辰月法器庫我進去過,如果要說厲害,未必比傀俑差。”

“因為人。”英途說。

“人?什麼因為人?”雲湛不解。

“無論是天驅的魂印兵器,還是辰月的星辰法器,終歸需要人來使用。你就算有一百把蒼雲古齒劍那樣的魂印兵器中的至尊,也得需要一百個天驅武士來握持。但假如沒有那麼多人呢?”英途說。

雲湛一怔。英途的這句話雖然簡單,卻把他帶到了一個過去從未思考過的新方向。

“天驅曾經擁有過無數的追隨者,在一次次的亂世中,都是可以決定戰爭格局的舉足輕重的力量。但是現在呢?距離上一次亂世才過去了多久?現在的天驅還能抵擋得住哪怕是一個小公國的絞殺嗎?辰月雖然我並不是太了解,但是想象一下也能想得出來,不會比天驅強到哪裏去。”

“不必想象,我和辰月打過很多次交道,甚至於曾經和他們聯手對抗過某些更危險的敵人,他們確實比我們強得有限,大哥不笑二哥。除此之外,天羅、長門,大概都差不多。和平年代的必然結果。”雲湛說。

“沒錯,到了和平年代,大家都開始安安心心過日子,開始安安心心享受沒有打殺的日子,但是世道總在輪回,下一次亂世終究還會到來。如果沒有製衡的力量,沒有足夠多的人來推動這種力量,九州會變成什麼樣?”

雲湛長出了一口氣:“沒錯,魂印兵器或者星辰法器都隻是工具,能使用工具的人才是關鍵。而傀俑,隻需要給一個命令就能做很多事情,一個人就能操控很多個,能夠把對人數的依賴降到最低。我懂了,這的確是一種很長遠的考慮。”

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當然,現在看起來,理想相當美好,難度卻也相當的大。”

英途苦笑一聲:“沒錯,確實非常非常難。身為偃師,既要精通機械,又要熟悉人體結構,相當於得身兼工匠、醫師、仵作於一身,而這兩點僅僅是最基礎的,就好像武士入門之前先得學會握刀的姿勢,但僅僅會握刀根本就還算不上是武士。”

“要我猜的話,最難的或許是動力?”雲湛說,“人進食,食物轉化為精力,讓我們有力氣行動。但是傀俑沒有辦法進食啊。”

“對,動力也是非常艱難的部分。”英途說,“早期偃師的手法是在傀俑的體內燃燒礦石,但那樣的話,要麼傀俑會需要做得很大,十分笨重,失去了製造的意義;要麼就會動力不足,用不了許久就動不了了。但後來人們發現,星流石碎片裏往往蘊藏著巨大的能量,盡管成本昂貴,星流石碎片也得之不易,好歹也是一種解決方法。所以,這也並不是最大的難題。你的頭腦很聰明,能不能再想得更遠一些?”

雲湛扔下手裏抓著的羊頭肉,一麵用一塊和桌麵差不多油膩的抹布擦著手,一麵皺著眉頭,苦苦的思索著。一個傀俑,已經獲得了人類的外形,已經獲得了精巧的機械結構,已經可以模仿人類的筋骨關節,甚至於已經有了足夠的動力——它到底還缺些什麼呢?還有什麼妨礙著它無限的接近於一個真正的活人呢?

正在思考著,一隻北都城裏常見的流浪狗不知何時鑽到了他的桌旁,聞著桌子上的肉香味和油香味不停地流口水。它一次次試圖跳起來夠到桌上的食物殘渣,但由於身材太小,隻能勉強碰到桌麵的下沿。

真是一條蠢狗啊,雲湛想著,旁邊就有一隻高度適中的凳子,先跳到凳子上,作為一個中間的支點,再跳上桌子不就行了麼?這種辦法,人隻需要瞄一眼就能想得出來,狗卻很難能想得到,這大概就是智慧種族和普通生物之間的差異。智慧真的是一種不可逾越的鴻溝啊……

他突然一激靈,一下子明白了過來:“你是在說智慧!要讓傀俑獲得人的身體相貌、做出人的動作都不難,最難的是讓它們像人類那樣思考,擁有真正的智慧!”

“你果然是聰明,那麼快就能領悟到了。”英途的眼神裏有了一些讚許的意味,“沒錯,傀俑不同於屍舞者的行屍,不是依靠著屍舞術來操控其行為的,一個真正的傀俑一旦製作完成,就可以隻接受主人簡單的命令,然後完全依靠自己的思想去完成一切任務。否則的話,充其量隻能算作是半成品。然而,賦予傀俑智慧,這種事情實在是太難了,一堆沒有生命的礦石和植物,到底要做出怎麼樣的組合和改變,才能夠從中產生意識呢?”

“對呀,怎麼才能做到?”雲湛發現自己也對此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

“這就是曆史上真正成功的偃師如此稀少的原因,因為絕大多數人窮其一生,所能製作出來的仍然隻是半成品的人偶,仍然需要製造者用精神力去驅動——那就成了另外一種成本更高效率卻遠遠更低的屍舞術。而寥寥無幾的成功者們,一個個都把自己的方法緊緊握在手裏不肯公開,後來者也無從模仿。想象一下吧,一個行當難度極大,成功的機會極小,還偏偏找不到願意對你傾囊相授的名師,從業者怎麼可能多?”

“豈止是怎麼可能多的問題,到現在居然還沒有滅絕,已經算是不大不小的奇跡了。”雲湛說。

“我大概也是年輕的時候失心瘋,自以為自己很聰明,算學、醫學、物理都學得很好,手也很巧,八歲那年就做出了能滑行十餘丈的木鳥。那會兒從一位老工匠那裏聽說了偃師,馬上就覺得這應該成為我終生奮鬥的目標。然而你也看到了,我今年五十五歲,做出的最大成就是一個能聽到狼嚎就立刻模仿的廢物,而我看起來簡直像七十五歲,這麼多年的殫精竭慮苦苦求索,並沒有給我帶來絲毫回報。”

雲湛的同情心油然而生,看著這個足足比自己的實際年齡看上去老了二十歲的女人,一時間卻也找不到什麼安慰的話可以說,隻能換一個話題:“可我還是不太明白,為什麼我的養父的頭顱會出現在傀俑的身體上?”

“這就是我今天叫你過來的原因,有一些非常要緊的,可能關乎你性命的事情要告訴你,而這件事和你的生身父親雲謹修有關。我從你剛才的表情能看出,你不願意聽到你父親年輕時的風流韻事,但是你恐怕非聽不可。”

雲湛尷尬的笑了笑:“我不是那個意思,其實我也很想知道一些我父親的事情,請您說吧。”

“我先前說,我是這個時代的天驅中唯一一個偃師了,這話說的不確切,我是活著的唯一一個。還有兩個已經死去了,一個名叫南宮晟的,算是我的師父,年紀太大病死了;另一個就是你的父親雲謹修。”

雲湛下意識地捏緊了拳頭。盡管已經隱隱有一點猜到,但當得到確認的時候,他還是壓製不住內心的震驚。雲謹修不但是個天驅,還是天驅中僅存的幾位偃師之一,如今發生的傀俑殺人案,會和當年的他有什麼聯係嗎?

一說起雲謹修,英途的表情就變得有些奇怪,似乎是表露出一種思念與怨懟相互交織的複雜情感:“那時候,天驅裏年紀更大的偃師都去世了,包括我師父,隻有我們兩個年輕人了。你父親頭腦比我更靈活,手也更巧,但畢竟見識和經驗還差得遠,一直以來,無法完成從人偶到擁有智慧的傀俑的關鍵轉變。你父親這個人……雖然聰明,性情卻比我浮躁,他一直覺得我那樣埋頭獨自鑽研的法子太笨了,於是想要尋求一種捷徑。”

“捷徑?這能有什麼捷徑?”雲湛說到這裏,忽然有所領悟,“啊,他是想要去找成功的偃師,直接學習人家的法子。”

英途歎了口氣:“我當時勸不住他,也沒有什麼可勸的,畢竟想要做什麼是他自己的自由。何況偃師原本都是行蹤詭異幾乎不與外人聯係的人,我也沒有指望他能成功找到一個偃師。但是你的父親,確實很有能耐,竟然真的找到了,可惜的是,找到的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對象,正是這個不明智的選擇導致了他最後的喪命。”

“無非就是想要找個老師而已,怎麼會喪命呢?”雲湛問。這種感覺有些奇怪,明明是在打聽生身父親的死,但他卻並沒有感覺到有什麼悲傷,仿佛隻是在談論一個和他沒有任何關係的普通同行,相比起風靖源成為殺人傀俑帶給他的巨大衝擊,完全不是一個概念。大概我從本質上就是那種看重感情而不是看重血緣的人吧,雲湛想,我也不知道這究竟是好是壞。

“因為他選錯了人。”英途說,“頂級的成功偃師雖然稀少,在我們這個時代總還是有那麼幾個存在的,而這寥寥無幾的存在當中,有一位相當邪惡。你父親所去尋找的,恰恰就是這位邪惡的偃師。這個人的化名,你先前已經跟我說過了。”

“連先生!”雲湛反應很快,“在麻風村用麻風病人們做實驗的連先生!原來這個邪惡的偃師就是他!”

“沒錯,他的真名叫姬映蓮,蓮花的蓮。”英途說。

“蓮花的蓮?那這名字倒還有幾分女性的味道。”

“事實上,他原本就是女性,一個和我一樣的女性。”英途說,“但是這個人的性格古怪至極,好像是因為出生在貧苦山村,從小的時候就因為自己是個女孩,一直被家裏人嫌棄,並且最終被賣給了人販子換錢。後來她對自己女性的身份深惡痛絕,自己利用偃師的技藝把自己改造成了一個男人。”

雲湛歎為觀止:“這可太……出人意表了。其實繼續保持女人的身份,證明自己可以獲得比男人更出色,不是更好麼?”

英途搖搖頭:“你這是正常人的思路,對一個性情偏執的人是沒有什麼意義的。他變成了男人,麻風村裏的連先生就是他。不過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他都比我要厲害何止百倍,他所製造出來的傀俑,基本就和傳說中的夏陽之殤一戰中的殺人傀俑一樣,可以以一當十對付天驅和辰月的好手。”

“那的確是很厲害了,麵對天驅辰月都能以一當十的話,我都未必能勝得過。”雲湛說,“既然這樣,他為什麼還要找麻風村的病人去做實驗?”

“因為他還不是當世第一,還有一個人比他更強。”英途說,“姬映蓮的傀俑已經很強了,卻連續三次敗於同一個人之手,那個人才是九州第一的偃師。對於姬映蓮那樣的性格來說,不能站在最高的位置上就難以甘心,何況對手還是一個女人。”

“女人?”雲湛再一次感到意外。

“對,當世最強的偃師是一個名叫沐懷紛的女偃師。”英途說,“屈居第二對於姬映蓮來說已經是巨大的恥辱了,偏偏他把自己的性別從女性改換成了男性,最後卻發現女性比他更強,這樣的恥辱就會翻倍。”

“他們倆的差距具體在哪裏?”雲湛感覺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還是那兩個字:智慧。”英途回答,“這樣兩位頂級的偃師進行比拚,當然絕不可能加入任何人為操控的因素,發布命令之後,無論開打還是做打架之外的其他事情,都必須完全依靠傀俑自己的發揮。到了這種時候,基本就相當於兩個活人的相互比拚了,假如力量、速度等等其他的素質都差不多,最後考驗的還得是腦子。沐懷紛製作出的傀俑,永遠比姬映蓮的傀俑要聰明一籌,姬映蓮拚盡全力也追趕不上,反而差距好像越來越大。”

“我懂了,所以他一直在努力尋找在傀俑的智慧方麵超越沐懷紛的方法,但是偃師這種事兒大概的確需要講天賦,他的天賦不如沐懷紛,再怎麼努力也追趕不上了,最後隻能……另辟蹊徑,走一條前人沒有走過的路子。”雲湛的眼神裏閃動著奇異的神采,“如果純粹采用非生命的材料無法超越,那麼,取一個巧,在傀俑的構造中加入活人的智慧呢?”

“所以他才會去麻風村找那些因為麻風病致殘的可憐人們做實驗,從替換手腳四肢開始,就是想要觀察包含有星流石碎片的人造部件和血肉之軀的人體結合,會有什麼樣的反應。麻風村隻是我們知道的一個地方,在其他地方一定也有更多類似的實驗,還有更多被星辰力吞噬的受害者。而到了最後,當技術終於成熟,終於找到了解決這樣的相互排斥的方法之後,姬映蓮走出了最後的一步。”

雲湛抓起桌上的酒壺,往自己的嘴裏咕嘟咕嘟灌進去半壺:“那就是我的養父,風靖源。他就是姬映蓮這個瘋狂計劃的最終成品:一個同時擁有傀俑的鋼鐵力量和活人的智慧的新傀俑,或者說,半人半傀俑的怪物。這個老混蛋,我不會放過他的!”

雲湛是一個極少說狠話的人,通常麵對再凶悍的敵人,也會對對方保持足夠的尊重,但這一次,他的語聲裏已經透出了罕見的殺意。對方傷害的是風靖源,是那個幾乎用盡自己的生命去保護他的人,他無法容忍看到自己的父親——即便沒有血緣關係——連平靜的死亡休憩都難以得到,卻最終淪為一個半人半機械、以屠殺為唯一目標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