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冷靜一下,小夥子。”英途說,“我能體會到你的憤怒,但如果你真的想要和姬映蓮為敵,光有憤怒是不夠用的。”
雲湛站起身來,在小飯館裏來回走了幾圈,最後狠狠一拳砸在牆上。拳頭破了,流出了鮮血,傷口的疼痛讓他的頭腦慢慢靜了下來。他開始努力地從二十年前開始梳理和風靖源有關的種種頭緒。
毫無疑問,風靖源當年是假死。極有可能就在那些困居於小黑屋裏幾乎不和外界聯係的歲月裏,姬映蓮就已經找上了他。風靖源中了玄陰血咒,身體一點一點地腐壞,根本就是在慢慢等死,假如有人向他提出更換一具人造的身體的建議,他恐怕很難不動心——即便是失敗了,無非也是早死幾天晚死幾天的分別,何況那樣的活著原本就是巨大的痛苦。所以,風靖源極有可能是抱著死馬當成活馬醫的心態,接受了姬映蓮的建議,開始了更換身體的漫長過程。那時候仆人陳福每隔好幾天才會進一次那個房間,年幼的風蔚然更是避之不及,姬映蓮完全可以在幾乎不受打擾的情況下慢慢實驗。
然後就到了風蔚然七歲的那一年,也正好是姬映蓮可以完成全部改造的時候。可能是為了一種不受打擾的方便,可能是最後的步驟很漫長,會超過陳福進屋照料的周期,他選擇了讓風靖源假死,並且在假死前就通過風靖源之手做好了安排,把風蔚然和陳福打發到了遙遠的雁都。那樣的話,他就不會受到任何幹擾了,可以完成他夢寐以求的創造了。
隻不過這當中出現了一次意外,那就是風蔚然的童年好友安林的意外闖入。結果安林恰好看到了尚未安裝傀俑軀體、隻剩下一顆頭顱的風靖源,生生被嚇瘋了。
這大概就應該是風靖源被改造成傀俑的來龍去脈了。能夠瞞過少不經事的自己並不奇怪,但居然能一直瞞過機警的陳福,可見姬映蓮果然是足夠狡詐。如果自己想要為風靖源複仇,單有一腔怒火是不夠的。
“你說得沒錯,需要冷靜。”雲湛重新坐了回去,“這件事當中還有一些沒弄清楚的,比如姬映蓮為什麼會讓我的養父去殺害辰月的偃師?按理說,那些人對他是很難構成威脅的。難道辰月也發現了什麼新的製造傀俑的法子?另外,您還沒有告訴我,我的生父雲謹修去找姬映蓮拜師的遭遇。我記得他是死於辰月之手的,怎麼會和姬映蓮有關呢?”
英途長歎一聲:“姬映蓮確實不是個好人,但是你父親的死……也確實有幾分咎由自取。你可知道,你的母親夏如蘊,是姬映蓮的養女。”
“你說什麼?”雲湛驚呼出聲,“養女?”
“是的,養女,而且可能是姬映蓮在這個世上唯一信任的人。”英途說,“不過她並沒有成為偃師的潛質,姬映蓮也從未勉強她,隻是把她留在身邊照顧自己的生活。雲謹修大概也就是為了這一點才去接近她的,想要通過她的關係去獲得姬映蓮的信任。”
“媽的,我的親爹居然是……這麼一個人渣。”雲湛心裏百般不是滋味,忍不住大吼了一聲,“再拿酒來!越多越好!”
酒保上酒的工夫,英途饒有興味地打量了一下雲湛:“你這個年輕人真是比我想象中還要有趣。如果換了一個其他的什麼人,聽到我剛才的說辭,多半要直接掀了桌子怒斥我撒謊,揍我一頓都說不定。”
雲湛苦笑一聲:“我這個人雖然渾身都是缺點,但有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從來不會騙自己。你所說的原本合情合理,也沒有撒謊的必要。再說了,就在前些日子,剛剛有一個人和我說過:無論別人變成什麼樣,我始終是我自己,不會因為他們而改變。好了,不用談我這些無聊的事情了,接著說雲謹修和夏如蘊吧。”
不知不覺中,他開始用名字稱呼自己的親生父母,也許是因為他還沒有意識到,他的內心深處還是隱隱有些在意這件事的,畢竟一個再灑脫不羈的人,也不會願意知道自己的出生原來並不是出於愛情的結晶,而隻是某種齷齪的陰謀和欺騙。
“你不妨猜一猜,後來發生了什麼事。”英途說。
雲湛想了想:“一般情況下,大概應該是雲謹修成功地騙到了夏如蘊的感情,然後通過夏如蘊去接近了姬映蓮。但是姬映蓮這樣老奸巨猾的貨色,肯定從一開始就識破了雲謹修的圖謀。考慮到後來雲謹修是死於辰月之手,那姬映蓮就並沒有親自下手,多半是通過什麼方法嫁禍於他,借刀殺人,隻是這當中出了岔子,他並沒有料到夏如蘊也會始終跟隨著姬映蓮,不離不棄。結果……他還是失去了自己在這個世上唯一信任的人。”
雲湛盡可能地讓剛才的敘述顯得平靜,但最後說到母親之死的時候,腔調還是有些奇怪,仍舊是在努力壓製著情緒。那畢竟還是給了我生命的人,雲湛想,哪怕我用雲謹修和夏如蘊去稱呼他們,這個事實也不容改變。
“大體上你都猜對了,包括姬映蓮的借刀殺人。他想辦法奪走了一個辰月手裏正在研製的傀俑,以他的才智,很輕鬆地就能夠破解出其中的技術要點,然後再想辦法假造證據,讓辰月誤以為雲謹修盜竊了他們的秘密。對傀俑的研製,很可能關乎著辰月長久的未來,辰月自然是要對他追殺不止,你的父母最終因此而喪生。”
說到這裏,英途緊緊閉上了眼睛,臉上既有深沉的悲哀、不甘和無奈,卻也似乎有一種傾訴之後的解脫。這些話,這段記憶,大概也在這個老婦人的心裏憋了半生了吧,雲湛想。如今總算可以對故人之子一吐為快,於他而言或許也是件好事。
“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已經告訴你了,剩下的疑團就靠你自己去發掘吧。”英途說,“盡管我名義上還屬於天驅的一員,實際上已經很久沒有和任何人聯係過了,他們可能也早就把我遺忘了。希望你也不要把遇到我的事情告訴別人,就把我當成一個在北都城安靜等死的老仆婦就好了。”
“我答應你。”雲湛說。
離開飯館走回客棧的途中,雲湛心潮起伏,似乎很想再找個肮髒的酒館叫上幾斤青陽魂醉成一灘爛泥,又似乎很想找一條冰冷的河流小溪跳進去,讓冬季的流水浸泡衝刷一下,好讓頭腦清醒。剛才和英途的一席長談,竟然牽扯出了那麼多過往的秘辛,實在是讓他始料未及。
無論怎樣,因為英途沒有明確說出口的與雲謹修的特殊關係,雲湛總算是了解了不少他一直想知道的父母年輕時的往事,也惡補了不少於偃師世界有關的常識。對於風靖源為什麼會變成一個傀俑,也大致心裏有數了。
但是接下來的難題在於,如何找到風靖源對辰月實施殺戮的原因,以及如何製止這樣的殺戮。盡管從感情上來說,死掉幾個辰月教徒對雲湛而言說不定反倒是挺快慰的事兒,但畢竟風靖源無論是死是活,身份始終是一個天驅武士。由他出手殺死那麼多辰月教徒,最終難免會演變成天驅和辰月的直接對立,再加上目前雙方本來就有很多人一直想找個由頭開戰,後果可能不堪設想。
此外,他還在猶豫著要不要把先前聽到的一切都告訴雪香竹,或者至少告訴她一部分。雪香竹固然也隱藏了不少秘密沒有告訴他,但無疑也是對偃師世界有著不少了解的人,如果能夠與她合作,也許能省不少力氣。
雲湛在心裏權衡來估算去,直到走回客棧的門口還沒有打定主意。此時夜色已深,蠻族人不像南淮城的華族人那樣有很多消夜的方式,整個北都城幾乎一片寂靜。隻有客棧門口掛著的燈籠還亮著光。
雲湛正準備從大門進去,耳朵裏忽然聽見從側後方的牆上傳來一聲非常輕微的響動,那有可能是一隻路過的野貓,甚至有可能隻是一片落在牆頭的枯葉,但直覺卻讓他產生懷疑。他不動聲色地進入客棧,做出微醉的樣子搖搖晃晃的上樓,故意重手重腳地進入房間關上門,隨即以最快速最輕捷的動作推開窗戶,從窗口翻出,踩著客棧外牆上一塊凸出的磚頭貼在窗外,再悄無聲息地把窗戶重新關上。這是他多年來的習慣,無論來到什麼地方,都會事先打探好一切可能可以利用的退路。
大約過了五分鍾左右,並沒有出現任何異狀,讓雲湛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多心了。然而,就在他準備重新回到房間的時候,房內突然傳來一聲重響,應該是整個房門被人撞開了,隨即有什麼東西撞擊到了地板上,發出一聲輕微的爆裂聲。隨著這一聲爆裂,房間的四壁和天花板上想起了一連串密密麻麻的聲響,像是有無數鋼釘之類的尖銳物體釘了進去。
那是天羅的暗器!雲湛暗暗心驚,隻覺得自己的背上已經冒出了冷汗。他和天羅這個九州最傑出的殺手組織打過很多次交道,對於對方所擅長使用的一些殺人器物都有一定的了解。剛才在房間裏爆裂開的那種暗器,外形像一個小小的圓球,裏麵填充了火藥,一旦炸裂,就會利用火藥的力量散射出數十枚淬毒的鋼針,武功再高強的人也很難躲得開。剛才如果不是自己憑借著敏銳的直覺覺得有敵人在跟蹤自己,並且提前躲在了房間外,現在說不定已經中招了。
他繼續貼在牆外,耳聽得房間裏傳來腳步聲和驚呼聲:“人不在了!”“不可能啊,剛才我們明明親眼看見他走進房間的!”“難道是跳窗逃跑了?”“到窗口看看!”
就這麼短短的幾秒鍾時間,雲湛已經聽出來了,跟蹤並且試圖暗殺他的一共有三個人,而且他幾乎可以肯定,雖然使用了天羅的暗器,但這三個人並非天羅——盡管天羅在暗殺特別厲害的角色時也有可能一次動用三個人,但絕不會像這三人一樣慌亂而多話。
很快的,跟蹤者中的一人推開窗戶,探出了頭,雲湛屈起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節,在他的太陽穴上重重一敲,這個人連哼都沒法哼出一聲,就已經暈了過去。
雲湛揪住他的衣領,把他的整個身體向著房內猛的一推,然後借助著這個身軀的掩護,自己也緊跟著躥進了房間。借助著窗外照進的淡淡月光,他看清了,剩下兩名敵人的站位,左手抽出一支弓箭,並沒有拉弓,而是直接用腕力將箭擲出,把其中一個敵人的咽喉穿透。緊跟著,他身形一晃,來到了最後一個敵人的身前。這是一名刀客,見到雲湛靠近,立即揮刀向他攔腰橫劈,雲湛一躍而起閃過這一刀,然後在空中右腿踢出,正中麵頰。刀客的身體被踢得飛了出去,撞在客棧牆上,身上紮進了無數支天羅的毒針,眼看也是活不了了。
三名敵人死了兩個,好在第一個隻是被打暈了,依舊靠在窗台上沒有動彈。雲湛正準備把他拖進屋裏,忽然想起一個重要的問題:既然已經有敵人來襲擊他了,那麼隔壁房間的雪香竹呢?
他顧不上問口供的事,一步跨出門板已經被打碎的房門,衝到雪香竹的門外,用力推門。門並沒有閂上,一推即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屋內空無一人。雪香竹並不在屋子裏。
雲湛先觀察了一下,確認屋裏並沒有其他人,這才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他發現這個房間裏的陳設表麵看起來整整齊齊,仿佛是雪香竹正常地出門了,沒有任何人動過,但如果仔仔細細地看一下,就會發現房間裏有一些異樣的痕跡。他俯下身,從地上撿起一個東西,那應當是從屋外沾到鞋上又落到地板上的一片尋常的樹葉碎片,但這片碎葉此刻卻堅硬無比,而且呈現出銀色的光澤。
——這是金屬變身術,能夠將物體短暫轉化為金屬的秘術,不過到了一定時間後又會恢複原狀。
雲湛放下這片已經變成銀子的碎葉,繼續查看其他地方,很快又發現床底下滾落了一個蘋果。這個蘋果大部分都是正常的黃色,而且黃色果皮下的果肉飽滿厚實,但上麵有一塊卻呈現出墨一樣的漆黑,黑皮下麵的果肉已經完全幹癟,用手一按就是一個破洞,破洞裏赫然呈現出燒焦的碳粉一般的脆弱質地。
這種秘術對雲湛而言絲毫不陌生,它叫做“枯竭”,是穀玄秘術裏威力很大的一招,能夠在瞬間奪走一切生物的生命力。
除此之外,他還在屋內書桌旁的牆上發現了一個圓滑的深陷的小坑,從光滑程度來看應該是剛剛被挖出來不久,看著這個坑的形狀,很容易讓他想到雪香竹所擅長的亙白係操縱空氣的秘術。
看來這個房間裏剛剛發生過秘術師之間的交鋒,而且水準相當高,雲湛想。但是敵人是誰、和雪香竹之間究竟誰勝誰負,就無法從現場判斷了。雪香竹隻是孤身一人,倘若遇上了好幾名秘術師圍攻,說不定會處於下風。
不過這當口顧不上擔心雪香竹了,雲湛相信她身為辰月教長怎麼都能有脫身之法,倒是剛才那一番打鬥已經驚醒了客棧裏的人,他得趕緊卷上包袱逃跑,不然一個羽人在蠻族人的都城殺死了兩個人,著實很難向官家解釋。
幸好他曆來都有出門在外不拆行李的好習慣,此刻拎上包袱就走,倒也並不費事。在幾條小街裏穿來躲去,避開了聞訊趕來的北都城衛,這才稍微鬆一口氣。接下來該做什麼呢?雲湛想著,似乎應當先找一個地方暫時藏身,慢慢尋找雪香竹的下落。如果雪香竹還在北都而自己貿然離開,兩人就失散了。要說躲藏的地方,自己眼下在北都隻認識唯一的一個人……
想到這裏,雲湛忽然暗叫了一聲不好,轉身狂奔向和英途會麵的那間小飯館。一進門他就心裏一沉,隻見飯館裏已經一片狼藉,桌椅板凳幾乎全都打碎了,鼻端還能聞到很濃重的血腥味。
往前繞過一張被劈成兩半的飯桌,他看到了英途。英途渾身浴血地靠坐在牆邊,一動也不動,雲湛搶上前一步想要搭她的脈搏,發現她的身體已經開始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