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真與假(1 / 3)

一、

英途死了。

雲湛重重一拳打在地上,隻覺得心裏一陣無法抒發的憤懣,這不僅僅是因為連日來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始終找不到明確的方向所帶來的鬱悶。其實他和英途無非是剛剛結識,也談不上任何友情,這位老婦人和他之間僅有的聯係,大概隻是年輕時曾經和他的父親之間有那麼一些並沒有明確說出來的情感糾葛。但是他還是難以抑製自己對英途的同情:一個選錯了努力的方向,導致一生虛擲時光的可憐人,到死時也是孤身一人。他甚至都不能確定,英途將自己的全部生命都用在了對傀俑的徒勞追逐上,究竟是出於對天驅的信仰呢,還是僅僅是不願意放棄、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失敗。

他定了定神,檢查了一下小飯館裏的狀況,除了英途的屍體之外,廚房裏還有兩個蠻族人橫屍於地,從衣著來看應該是飯館的經營者。除此之外,並沒有襲擊者留下的屍體或者其他痕跡,倒是有另外一樣東西很醒目:一個隻有一半身子的傀俑。

這無疑就是曾經在棘馬部引發災難的那個曾經半夜莫名模仿狼嚎的半成品傀俑、英途嘴裏所說的耗費半生做出來的廢物。雲湛扶起這個傀俑,發現它的軀殼上傷痕累累,至少遭受了包括華族長刀、蠻族彎刀、長槍、單鞭等若幹種兵器的打擊,很多地方都碎裂了,露出包裹在內的金屬部件。他忽然間明白了:這個半身傀俑,並不真的像英途說的那樣百無一用。在主人遭受到襲擊的時候,它仍然能幫助主人對抗敵人,而且從它的頭頂沾著的斑斑血跡來看,這個無手無足的半成品用它唯一的武器——頭顱——仍然對敵人造成了殺傷。

“你並沒有失敗。”雲湛輕聲說,“你終究還是做出了一個可以戰鬥的傀俑。你是一個真正的偃師。”

在這裏也沒有別的可做的了,他正打算離開,眼睛的餘光注意到英途的右拳緊緊握著,看姿勢有些不自然。他一下子意識到了些什麼,重新回到英途身邊,伸手想要掰開這隻拳頭,卻發現指節已經僵硬,沒有辦法掰開。

“抱歉,我也是為了替你找到殺害你的凶手,抱歉了。”雲湛咕噥了一句,咬咬牙,手上用力,硬生生掰斷了好幾根英途的手指,這才讓手掌攤開,露出其中的物件。

那是一根金屬鑄造成的羽毛,用塗料塗成了鮮紅色。雲湛把這根金屬羽毛夾在指縫間,大感意外。

“血羽會?”雲湛自言自語著,“怎麼會是血羽會?明明是天驅辰月和偃師之間的事情,血羽會跑出來插一杠子做什麼?”

血羽會是一個崛起極快的組織。最初的時候,血羽會隻是被貴族壓迫的羽族賤民們團結起來保護自身的小小的互助會,“血羽”其實就是在以賤民自況,以此和貴族們血統越純正高貴、凝結出來就越潔白明亮的白色光翼相對立。後來在吸收了一位人類軍師的加入後,血羽會開始改變了初衷,成為了一個雲湛口中真正意義上的“黑幫”。它不再隻是以羽人為主體,而是來者不拒什麼種族的成員都收——能打就行。人類、羽人、河絡、誇父、魅——甚至於大洋中的鮫人都有血羽會的分支。相比起天驅和辰月,血羽會顯得更加急功近利不講規則,成員也魚龍混雜良莠不齊,但也因此帶來了勢力的極速擴張單論人數而言,恐怕已經超越了上述兩個古老的以信仰為根基的組織。

雲湛一時間大感頭疼。某種意義上而言,他寧可和辰月天羅打交道,盡管這兩個組織裏最頂尖的高手可能比血羽會的高手更難對付,但他們行事總會在自己的信仰的約束之下,可以預判,可以理解。但血羽會這樣的真正黑幫,發起瘋來會像狂犬,摸不清他們的行事規律。何況他和辰月教主木葉蘿漪好歹是亦敵亦友,和天羅內部的重要宗主安學武也有不錯的交情,遇事會有商量的餘地,而血羽會與他之間素無瓜葛,攀交情都攀不上。

但無論怎樣,總算有了下口的方向,至少可以有的放矢了。雲湛迅速理清了思路:偷襲英途的人已經走了,和雪香竹交手的秘術師也走了,但偷襲自己的人在死了兩個之後,還有一位昏死在窗台上。自己離開客棧時,官家的人已經來了,客棧裏的其他人也都聞聲而至,他應該一時半會兒跑不了。以雲湛對血羽會的了解,這個組織在別的地方可能顯得不太講究,但對內部成員一向很講義氣,應該會有人去嚐試救援他,跟蹤這些人,就有機會摸到血羽會的巢穴。

兩天之後。

那個被雲湛打暈的血羽會武士果然沒能逃脫,被北都城的城衛隊帶走收監,準備審訊。但血羽會也如雲湛所料的那樣手眼通天,甚至都用不上劫獄之類粗暴而沒有技術含量的方法,直接通過賄賂上級官員把他弄了出來。

雲湛悄悄地跟蹤著這個人,找到血羽會在北都城的分舵,講義氣的舵主賞罰分明,先是為了他僥幸大難不死而安排了一頓豐盛的接風宴,繼而因為他沒能完成刺殺雲湛的重任而罰他關了三天的禁閉。雲湛運用縮骨術屈身於屋簷之下,偷聽到了血羽會的幫眾們觥籌交錯間的對話,但結果卻讓他很失望。

“舵主,現在任務已經完結了,我總算可以問問了吧:這次要我們去刺殺的羽人是幹什麼的?那個家夥好厲害,我們動用了從天羅那裏買來的暗器,竟然都傷不到他分毫,反而賠上了兩條兄弟的性命。要不是我命大,你也不必花錢把我從監牢裏弄出來了。”從雲湛手下死裏逃生的幫眾問。

舵主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我他媽的還覺得氣悶呢,一下子丟了兩員好手,讓咱們折損了不少實力,而且還壓根不知道殺這個人是圖什麼。”

他把手裏啃了一半的羊腿往桌上一扔,稍稍壓低了聲音:“告訴你吧,別說殺那個狗日的羽人的目的了,老子就連是誰下的命令都不知道,隻是收到了血殺令。”

幫眾一呆:“血殺令?”

“沒錯,就是血殺令,我檢驗了好幾遍,絕對是貨真價實的——這玩意兒也沒誰吃了豹子膽敢去偽造。你也知道的,接到血殺令就如同幫主親自下令,無論怎樣也得……”

後麵的話雲湛就沒有聽下去了,也沒有必要再聽。他對血羽會略有了解,聽說過這個血殺令,那時隻有會內極高層才有權發出的一種追殺令,接到血殺令的分堂分舵或者會中成員必須無條件接受命令,就如同幫主親口發令一樣。血殺令的製作工藝非常特殊,融合進了星辰秘術,在血羽會成員那裏會有一套複雜的驗證過程,以確保不會有人假傳聖旨。既然這個舵主是接到了血殺令才開始行動的,那麼,他的確不必,也不能打聽究竟是誰下的令。

又一條線索中斷了。但也不完全算是沒有收獲。能夠發布血殺令的人,在血羽會裏也是十個指頭就能數出來的,這至少說明了這次由風靖源所引發的偃師事件已經引起了血羽會高層的重視。而血羽會是一個無利不起早的組織,能讓血羽會插手的事件,其中一定有足夠吸引人的利益。

利益,利益。雲湛躺在擁擠嘈雜的小旅店大通鋪上,反複思考著這個問題:風靖源的身上究竟有什麼利益值得讓血羽會去出手?難道他們也和天驅辰月那樣未雨綢繆,想要培養自己的偃師?

應該沒有那麼簡單,雲湛的直覺告訴他,這個血羽會的高層,一定有點兒問題。不過這個結論屬於那種看起來很正確,事實上派不上用場的正確的廢話,因為血羽會本身就從來不和天驅相互通氣——事實上二者多半是互相嫌棄的,他到現在對血羽會的高層人物幾乎一無所知,想要從中間篩出一個可能利益相關的人來,談何容易。

想來想去,他決定先回寧州與石秋瞳會合,然後跟隨著這位出訪的公主一起回到南淮。雖然血羽會的總部到底在哪裏他並不知曉,但以這個組織的龐大規模和每年攫取的驚人財富來看,總部一定得設立在一個商業足夠發達的富庶地區,尤其有可能在宛州。而他在宛州有諸多關係可用,要查找到血羽會的更多信息會容易一點,不像在北都城舉目無親,為了逃避城衛隊的追捕,隻能先用藥物染了頭發,然後躲到這充滿汗臭味兒、煙味兒、劣質燒酒味兒的大通鋪旅店裏。

隔壁鋪位的兩個人開始爭吵,原因是其中一人帶在身邊的孩子尿炕了,弄髒了旁邊那人的被子。這兩人偏巧都是來自宛州的華族人,嘴巴厲害得很,卻都不敢輕易動拳頭,於是為了這泡尿足足爭吵了小半個對時,各出機杼舌燦蓮花,雲湛扯了棉花塞住耳朵都堵不住。他很想揭竿而起一拳一個把這兩位打暈過去,又或者離開這裏到街上去逛逛透氣,但此時自己的身份是個逃犯,無論如何也得低調行事,隻能強忍了。

正在一肚子火無處發泄的時候,他的腦子裏忽然感到了一種秘術的入侵。這種入侵非常柔和,緩緩地和他的精神力對接,卻並沒有絲毫強硬,反而像是有人在柔和地敲門,請求他放自己進入。而且,這股入侵的精神力於他而言十分熟悉,似乎過去曾經打過很多次交道,他一下子明白了這是誰,也相信對方絕對不會趁這種時機對他有所傷害。於是他放鬆頭腦,讓自己的精神力順應著對方的呼喚,漸漸達到某種琴瑟和鳴般的和諧境界。

然後他的眼前陷入了一片毫無光亮的純粹的黑暗,身體陡然間失去重量,像是墜入了一道無底深淵,飛速下墜一段時間後,下墜之勢又開始減緩,仿佛有一條無形的河流在托住他。過了半晌,下墜完全停止,腳底踩到了堅實的地麵,眼睛裏也漸漸能看到柔和的光亮。

適應了這片光亮之後,雲湛發現自己正站在一片一望無際的藍色海洋之上,藍天白雲相映,水天一色,海浪高低起伏如蔚藍山巒,海麵下還能看到魚群的身影,端的是一幅美景,除了唯一一點不對勁的地方——整片海洋是完全靜止的,就好像被瞬間封凍起來了一樣,海浪紋絲不動,魚群固定有如雕塑。

緊跟著,這片凍土一般的海麵開始微微顫抖,從遙遠的海平線方向出現了一個高速移動的黑點,繼而轉化為越來越清晰的巨大的黑影,向著雲湛的方向衝了過來。逐漸進入視線後,雲湛能看清楚,來的是一頭雷犀,這是一種形狀近似犀牛的怪獸,但比犀牛龐大得多,有著堅硬的外皮和尤其堅固的頭骨,以及不屈不撓的凶猛鬥誌,在戰爭年代經常被馴化來作為攻城武器,以它鐵錘一般的頭顱去撞擊城門,要麼城破,要麼自己被殺死倒地,否則絕不會退縮半步。

隻不過,尋常的雷犀大概也就兩丈多高,這一頭雷犀卻足足有五六丈高,衝向雲湛的時候就如同一座移動的小山。距離再近一點,可以發現這頭雷犀的四蹄並不是普通的鈍形腳趾,而是各自向外伸出兩根尖銳的長尖凸起,有若剪刀。除此之外,當這頭狂奔的雷犀張嘴喘氣的時候,嘴巴裏露出的牙齒赫然也是尖利的食肉動物的利齒。

“太調皮了。”雲湛搖搖頭,“就算是想要拿我尋尋開心,也不必這樣把雷犀和馳狼雜交在一起吧。”

這頭變異的雷犀距離他越來越近了,一雙血紅的巨眼瞪視著他,嘴裏呼出清晰可見的白汽,低下頭向著雲湛一頭拱了過來。雲湛卻仍然站在這凝固的海麵上一動也不動,等到雷犀頭部的凸起眼看就要撞到他的時候,身子猛地躍起,雙手已經各自握住一支長箭,用力下戳,準確地插入了雷犀的雙目。雷犀發出一聲震天動地的吼叫,四肢一軟,跪倒在海麵上,絕望地哀鳴著。

雲湛借著箭支戳入雷犀雙目的反彈之力,身體向後一個空翻,穩穩當當落在地上。然後他抬起頭,向著隻有太陽和雲彩的天空大喊起來:“好了!別玩啦!快點出來吧!”

喊聲在空曠的天海之間遠遠地傳播出去。過了一小會兒,從遠方的天際飛來一個遮天蔽日的龐然大物,遠遠望去就像是把一座城市升騰到了天空中,當它掠過太陽的時候,連太陽的光芒都被短暫地掩蓋住了。那是一隻金色的大風,隻存在於傳說中的巨鳥,九州體型最龐大的生物,據說一隻成年大風的體長可以超過一千尺,當它展翅翱翔的時候,翼展可以超過五千尺。它的體重能達到四千萬斤,降落下來足以壓垮一座山;如果一隻大風以較低的飛行高度掠過一座城市,單是雙翼扇動帶起的氣流就不啻於一場恐怖的龍卷風暴,足以摧毀城內的一切。

當然,上述的一切隻存在於傳說中,幾代人當中也未必能出一個可以親眼目擊到大風的,但此時此刻,這隻大風卻出現在了雲湛的視線裏,而雲湛對此並不驚訝。

大風飛到了雲湛的頭頂,把雲湛及周圍方圓數裏的海麵都籠罩在它的巨大陰影之中。然後,從大風的頭部緩緩飄落下來一個小小的白點,如羽毛般慢慢地飄落到雲湛麵前站定。這是一個河絡,女性河絡,有著一張看起來天真無邪的可愛麵容,白淨的小臉上帶著甜美的微笑,任何一個第一次見她的人都很難不會心生好感。然而雲湛卻知道,眼前的這個河絡姑娘,縱然不是全九州最可怕的人,至少排個前三前五是絲毫不必要謙虛的。眼下他所身處的,也正是這個河絡運用自己的精神力幻化而出的純粹的精神世界,之前,當感受到對方的召喚後,他立即同意了,引導著自己的精神進入這片幻境。事實上,貿然進入一個秘術師所搭建的精神幻境是非常危險的事情,因為建造者擁有著支配幻境的絕對權力,幾乎就是這片虛幻天地中的天神,如果要在幻境中攻擊或殺死進入者,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那樣的話,在幻境中被殺死的人就會在現實中發瘋。

但是雲湛相信她不會這麼做。兩人固然經曆過不隻一場生死對決,卻也同樣經曆過共同出生入死的全力合作;這個河絡是他的敵人,也是偶爾能和他傾談心事的朋友。她會在很多場景下用盡全力試圖殺死自己,卻不會利用這個幻境,雲湛堅信這一點。

這就是當今辰月教的教主,令人聞風喪膽的微笑的女魔頭,木葉蘿漪。

木葉蘿漪還是老樣子,至少在雲湛麵前沒有半點辰月教主的威嚴和架子,一落到地上就一屁股往硬邦邦的海麵上一坐,然後從腰間取下她從不離身的銀質小茶壺,咕嘟咕嘟喝起來。喝了幾大口之後,她似乎滿意了,擦了擦嘴,抬起頭來看著雲湛。

“好久不見啦,雲湛。挺想你的。”蘿漪說。

“我不敢想你。”雲湛說,“凡是您出現的地方,一定沒好事。不過……見到你還是很高興。”

“這還差不多。算你有點良心。”蘿漪說。

“這海麵是怎麼回事?”雲湛指了指周圍,“簡直就像戲台上的布景。你們家的海是用來跑雷犀的麼?”

“我本來是想把你扔到真正的海水裏讓你陪豪魚玩一玩的。但後來轉念一想,你我好久不見了,一見麵就把你弄成落湯雞,也未免不夠友好,所以臨時凍住了海麵,換了頭雷犀。”蘿漪回答。豪魚是九州另一種傳說中的巨型生物,是海洋裏最大的魚類,不過比之大風還是稍遜一籌,會被大風當成最佳的獵物。

“你還是那麼頑皮。”雲湛歎了口氣。

“隻有在你麵前,我才能偶爾頑皮一下。”蘿漪看著雲湛,“在別人麵前,我是辰月教主,是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是撬動九州的陰謀家,總是繃得很緊,很累。”

蘿漪的話語很真誠,雲湛反而有些手足無措,過了一會兒才說:“你把我拉到幻境裏來,不會就是為了頑皮那麼一下,還是有正事的吧?是不是和最近發生的傀俑事件有關?”

蘿漪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在開口的時候,語氣變得嚴肅:“是的。我這次來找你,是想讓你放棄追查,把整個事件留給我們辰月來處理。”

雲湛沒有感到意外:“我猜也是。但是抱歉,不大可能。你消息那麼靈通,應該早就知道了,現在那個人頭傀俑身體的怪物,頂著的腦袋是我的養父風靖源。他用盡一切把我養大,我不可能置身事外。”

“如果換了別人拒絕我的要求,他現在已經是屍體了。”木葉蘿漪說,“但是,因為是你,雲湛,我願意和你多說幾句。這件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麼簡單,這其中包含著一個辰月教的絕大秘密,即便以你和我的交情,我也絕不能告訴你。我們倆雖然是朋友,但是首先,我還是一個辰月,更加是辰月的教主,我別無選擇。”

“我了解,我也別無選擇。”雲湛說,“我是一個天驅,一個多管閑事的遊俠,但是首先,我是風靖源的兒子,這一點永遠也無法改變。”

木葉蘿漪望著雲湛,眼神裏充滿了失望:“這麼說,沒得商量了,你一定要插手到底,對麼?”

“一定要。”雲湛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那你就不怕我現在就殺了你?”蘿漪突然目露凶光。這一瞬間,那個甜美可愛的河絡姑娘消失了,坐在雲湛麵前的是睥睨天下的辰月教主,是動一動手指頭就能改變九州命運的無冕的帝王。

隨著這句話,除了兩人所在的這一小塊海麵仍然保留著封凍的固態,整片大洋都活動了起來。原本碧藍如洗的天空驟然間陰雲密布,雲層中雷光閃動,傳來陣陣響徹天際的轟鳴聲。海水似乎被墨水染過,翻滾怒號,高高掀起的巨浪有若一道道黑色的牆。

而在遠方的海域,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海水像是被無數的炸藥炸開了一樣,一個山巒一樣的物體從海麵下鑽出來,從它身上流淌下來的水流就像瀑布一樣。這是一條豪魚,海洋中的霸主,在它的體型麵前,雲湛渺小得像是一隻可憐的鯨虱。

“你是想被大風吞掉,還是想被豪魚吞掉?還是先被豪魚吞掉再進入大風的肚子?”蘿漪冷冷地問,“或者還想要點別的?我可都以滿足你。然後從這裏出去之後,你就會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我也就少了很多很多麻煩了。”

雲湛輕笑一聲:“這隻豪魚長得真夠蠢的,難怪不得隻能做大風的食物……你不會殺我的,蘿漪,至少不會在這裏殺我。雖然你心裏從來不會斷絕了殺死我的念頭,但你是木葉蘿漪,不會在你邀請我進入的幻境裏殺人。”

“你怎麼又擺出這麼一副從小和我上一個學堂的很熟的口氣?”蘿漪斜眼瞥他,“你就不怕自個兒判斷失誤?”

“怕,我經常判斷失誤。”雲湛回答,“但是我還是樂意賭一把。畢竟我們是朋友,一般而言我比較了解自己的朋友。”

蘿漪狠狠地盯住雲湛,但過了一會兒,眼神重新變得柔和:“我有時候真的拿你這小子沒辦法。好吧,你猜對了,今天我不會殺你。但是下次見麵,我或許就不會把你拉到幻境裏來談心了,如果你仍然不肯罷手,我們之間隻有不死不休。”

“這我同樣相信,因為你是辰月教主。”雲湛聳聳肩,“不過,既然下次見麵你都要殺我了,能不能最後滿足我兩個死前的遺願?”

“第一個遺願一定是借錢,盡管你所謂的借錢從來沒還過……”蘿漪的臉上恢複了那副親切可愛的笑容,似乎剛才的死亡威脅壓根兒就沒發生過,“可以給你一點兒路費,讓你不至於餓死街頭回不了宛州,但多的一個銅錙也別想。我得對得起那位美麗的公主,管住一個男人可不容易。”

“你們女人一個個都那麼邪惡。”雲湛滿臉苦相,“既然說到了石秋瞳,你能不能告訴我她現在在哪兒,以你們辰月的消息網,你一定知道。”

“我確實知道。”蘿漪說,“大概四天之後,她就會抵達北都城。所以離開幻境後,我會給你留下足夠你在大車店裏住四天大通鋪以及天天啃麵餅的錢,保證你能活著和她一起回到南淮城。”

“太沒人性了……”雲湛雙手抱頭,仰麵躺在身下依然堅硬如土地的海麵上,“那位前代的聖人是怎麼說的來著?女人和小人,都不是什麼好人……”

蘿漪沒有接雲湛的笑話,目光裏有些憂傷:“然後,等你回到南淮以後,下一次見麵,也許我們中就隻有一個能活著了。我不想這樣,真的不想,但我別無選擇。”

雲湛不吭聲,目光仿佛完全被那隻依然遮蔽著太陽的金色大風所吸引。遠處的豪魚仍舊在風暴與海嘯中不安分地遊動著,每一次最輕微的動彈,都像是海水被整個撕裂了。

二、

再有一天半的路程,車隊就能進入南淮城。衍國常淮公主石秋瞳的這次漫長的出訪,也總算即將結束。

衍國國力強盛,石秋瞳在民間威望也高,所以到了這裏之後,石秋瞳索性完全甩開一切隨侍人員,暢快地縱馬奔跑在一片枯黃的楚唐平原上,身邊僅有一個跟班,自然就是不良遊俠雲湛先生了。

“停下喝口水吧。還有你至於做出這副屁股馬上要散架的模樣麼?”石秋瞳勒住馬,“真是沒用,虧你還是個男人。”

雲湛如釋重負地也停了下來,翻身下馬,把水囊遞給石秋瞳:“我們羽人骨頭中空,在馬背上被顛斷骨頭的可能性比你們人類大。”

“斷個屁,你主要是臉皮中空,裏麵塞得進城牆磚……”石秋瞳大口灌水,然後把水囊隨手扔回去,“還能跑得動嗎?我還想再跑跑,幹脆甩掉所有人今晚我們就能進南淮城了,讓他們慢慢著急去。”

雲湛先捏出一張誇張的苦臉,但看到石秋瞳眼神裏隱隱的期待,再張嘴時已經換了口風:“五個金銖。五個金銖陪你一路顛回寧清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