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五個金銖太多,拿到你手裏就要作怪。”石秋瞳一揮馬鞭,在馬屁股上輕抽一鞭,坐騎嘶鳴一聲絕塵而去,留下她的下半句話在風中回蕩,“兩個!不二價!不要就滾!”
雲湛趕緊重新上馬,一邊打馬追上去一邊抱怨:“一把年紀了還那麼瘋,你是真不擔心嫁不出去啊……”
兩人真的在傍晚時分進入了南淮城。雲湛深深的吸溜了一下鼻子,作陶醉狀。石秋瞳斜眼看他:“我記得你曾經說過,南淮城的空氣裏有一股很嗆人的脂粉氣,讓你這樣的英雄好漢非常聞不慣。”
“理論上是這樣的。”雲湛依然陶醉著,“但是在連肉都找不到的寧州和隻能找到肉的瀚州呆久了,南淮城簡直就是天堂。如果這世上真的存在轉世這種說法的話,我下輩子一定要投胎當個南淮城土財主家的少爺,確切地說二少爺或者三少爺四少爺。”
“為什麼不是大少爺?”石秋瞳不解。
“大少爺得繼承家業啊,那多累,就像您這樣成天操碎了心。”雲湛振振有詞,“就得當那種隻花錢不管家的少爺,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吃睡之間坐在院子裏曬太陽,身邊路過一個胖乎乎的丫鬟就在她腰上擰一把……這樣的生活給我個皇帝也不換。”
“直接投胎變豬更好。”石秋瞳呸了一聲,“剛才什麼聲音?”
“我肚子裏的聲音。”雲湛拍了拍空癟的肚子,“再不弄點兒吃的我就真得餓死了去投胎了。”
“我知道,你又惦記著禦膳房的那點兒玩意兒了。”石秋瞳滿臉鄙夷,“走吧,看在你這一路上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今天勉強讓你過過癮。”
雲湛卻出乎她意料地搖了搖頭:“別去禦膳房。也不要去別的什麼大飯莊。隨便招呼一個守城門的衛兵把馬送回宮裏,陪我走路鑽鑽小巷子,吃點兒民間狗食,怎麼樣?”
“為什麼?”石秋瞳問,“每次說起去禦膳房蹭飯,你的口水能把護城河都淹了。”
“我確實是想去蹭飯,但是我想到,有一個一天到晚沒有自由的可憐蟲,剛剛在寧州和瀚州做了好幾個月的假麵人,假如回到王宮裏,又得繼續端著那張她不喜歡的假臉了。去大飯莊也不妥當,達官貴人們很容易就能認出她來,馬上會搖著屁股圍上來討好巴結。所以我想帶她去一個沒有誰能認出她的地方,讓她多放鬆一晚上,哪怕隻是一個晚上。”
石秋瞳低下了頭,過了許久才輕聲說:“好,躲開那些搖屁股的,我們去吃你的狗食館。”
她輕輕握住了雲湛的手,沒有鬆開。
雲湛領著石秋瞳來到遊俠街背後的另一條街,那裏有著種種適合中下層平民的便宜食物,整條街都被籠罩在一種油膩膩的香味兒之中,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即便是在十一月的冬夜也能帶給人一種溫暖的感受。
“怎麼樣?想吃點兒什麼?”雲湛一臉莫名其妙的躊躇滿誌,就好像這條街上所有的飯店和小攤都是他開的似的。
“按照祖上的規矩,宮裏有很多東西都不能吃,因為被視作隻有貧民才吃的低賤的玩意兒,比方說下水,但是我偏偏很好奇。”石秋瞳說,“這兒有豬雜麵嗎?”
雲湛打了個響指:“跟著我來包您錯不了,這條街上恰好就有全南淮城最好吃的豬雜麵攤子,價廉物美老少皆宜,老板和我還挺熟,可以打折。”
“打折也是我掏錢,你美什麼?”石秋瞳輕蔑地哼了一聲,“走吧。”
豬雜麵。寬闊的大海碗,紅亮亮的熱湯,細長的麵條,表層浮著一層勾人食欲的辣椒油,鹵好的豬肝、豬心和豬腸切碎了扔到碗裏,讓人一看就食指大動。
“再切一碟鹹辣蘿卜丁!”雲湛招呼著老板、一個沉默寡言的禿頂中年人,“燙一壺黃酒!”
老板衝他點點頭,並不說話,很快把蘿卜丁和黃酒送了上來。石秋瞳用筷子架起一小塊豬腸,放在嘴裏,眉頭微微皺了一下。
“怎麼了,不好吃?”雲湛關切地問。
石秋瞳擺擺手,細細咀嚼了幾下,眉頭舒展開來:“味兒比我想象的重,不過,仔細嚼一嚼挺香的。這樣的香味兒,禦膳房裏沒有。”
“那就是了。這就是我們窮人愛吃的味道。”雲湛說。
他唏哩呼嚕毫不客氣地把一大海碗豬雜麵吃得精光,連加了很多辣椒和花椒的湯都喝光了,這才滿意地拍拍肚皮。而石秋瞳也居然吃掉了半碗,看樣子體驗還不錯,也著實不容易。
“回去嗎?”雲湛問石秋瞳,但不等她回答已經自己接了下去,“得,看你這副表情,就像跟著爸爸逛廟會舍不得回家……爸爸再帶你去個地方吧。”
他拉起石秋瞳,走向另一條交叉的小巷,但剛剛走出還沒幾步,前方突然傳來一陣喧鬧的聲響,人群聚在一起,擋住了去路。
“怎麼回事?”石秋瞳皺著眉頭問。
“大概又是什麼街頭鬥毆吧。”雲湛說,“這種事情在貧民區非常常見,窮人們為了一棵大蔥一把韭菜就能夠打起來。走,我帶你繞一下路,花不了多少時間。”
“我想看看是怎麼回事。”石秋瞳說。說完,她當先向著人群裏擠了進去,雲湛趕忙跟在她身後,嘴裏哼唧著:“你有那麼多國家大事要操心,反倒有功夫跑到這兒來管閑事……”
話雖這麼說,雲湛不客氣地拿出他在底層社會打滾的本事,各種厚著臉皮的推擠撞鑽,替石秋瞳殺出一條血路,兩人擠進了人群最裏邊。他隻猜對了一半,裏麵並不是鬥毆,而是單方麵的毆打,他從圍觀者的議論紛紛中,很快聽明白了原委,原來是一個酒鋪裏的學徒毛手毛腳打碎了一大壇子酒,正在被老板痛打。這個學徒看起來隻有十三四歲,身材矮小瘦弱,老板則身軀肥大,一個能頂學徒三個,手裏抓著一根木棍,下手毫不留情,每一棍子揮出都能聽到風聲。而學徒隻是悶著頭挨打,一聲都不敢吭。
石秋瞳看得火起,順手挽起了衣袖,就要上前去教訓一下那個胖老板。雲湛拉住了她的胳膊:“你好歹也是一國的公主,這樣在街頭親自動手揍人,未免有失身份,傳到令尊耳朵裏,又得把你拉過去羅羅嗦嗦。還是讓打手上吧。”
“好吧,打手,交給你了,”石秋瞳狠狠地說,“這個死胖子要是半個月之內能下床,你明年就別想再在麵館裏吃白食了。”
“放心好了,揍人這種事兒我是專業的。”雲湛說著,就準備走上前去。但剛剛邁出了第一步,從人群的另一側忽然傳來一聲威嚴的嗬斥:“住手!”
雲湛停住腳步,隻見從人群裏走出來一個須發皆白的老人,穿著一身樸素的布衣,但是渾身上下收拾得整潔得體,身姿筆挺,猶如一棵青鬆,有一種不怒自威的莊嚴氣勢。酒鋪胖老板畢竟是生意人,善於相麵,即便這個老人衣著簡樸,他也能看出對方絕非一般人,隻好停住了棍子,但嘴裏還是不甘心:“這小子打碎了我的酒壇,損失好幾個銀毫呢,我是他的師傅,揍他一頓有什麼不對的?”
老人上前一步,目光中威勢逼人,胖老板不自禁的向後退出兩步。老人伸手把被打得鼻青臉腫的學徒扶起來,轉頭對胖老板說:“他給你造成了錢財損失,你可以扣工錢賠償,但打人就是觸犯了國家的律法,哪怕他是你的學徒。鬧市當街打人,造成混亂,阻礙交通,更是可以直接把你抓進衙門治罪。”
老人說話簡明扼要而又井井有條,再加上那一派不凡的氣度,胖老板壓根不敢還嘴,隻是嘟囔了一句:“就他那點兒學徒工錢,扣到幾輩子也還不回來啊。”
“如果你答應不再體罰於他,我可以替他賠償你。”老人說著,從身上掏出半個金銖,“這總夠了吧?”
胖老板喜出望外,接過金銖來,連聲說道:“夠了夠了!我不打了,以後也不打了!”
他扭過頭,居然在胖臉上掛出了幾分和顏悅色,招呼著學徒跟著他回去。老人輕輕搖了搖頭,不再多言,翩然而去。
“這個老頭很厲害啊,”雲湛說,“該立威的時候立威,該講理的時候講理,既保護了弱者,也不讓富人吃虧白白損失錢財。看樣子應該是至少當過官的人。”
“我沒見過他,肯定不是現在衍國的朝臣,或許是已經退休的官員。他確實處事公平得體,很難得。”石秋瞳說。
旁觀了這一場小風波後,雲湛繼續帶著石秋瞳向前走,那裏有一間簡陋的茶鋪,雖然陳設裝修相比南淮城知名的大茶樓差得遠,不過地方不小,也很熱鬧,人們坐在磨損得很厲害甚至腿都歪斜了的破竹椅上,喝著一個銅錙無限加開水的蓋碗茶,聽著茶鋪中央台上的說書人講評書。
今天說書人講的是個傳奇故事《屠龍英傑傳》,雲湛有些失望:“可惜了,今天講的這種不著四六的神怪故事。我本來指望你能聽到《常淮公主蕩寇記》呢,講一位姓石名秋瞳的公主如何率領南淮守軍英勇無畏大敗擁有香豬騎兵的叛軍的……”
石秋瞳噗嗤一樂:“我自己的故事有什麼好聽的?每天聽到的溜須拍馬還不夠多?這個好,咱們坐下聽。”
茶鋪裏靠近說書台的好位置都已經被坐滿了,兩人隻能在邊緣的一張桌上坐下,要了兩碗茶和一些花生幹果,石秋瞳注意到雲湛對幹果的嫌棄眼神,索性又給他要了一包油紙包著的鹵雞爪。好在說書先生嗓音洪亮中氣十足,即便坐得遠,也能聽得很清楚。
今天講的這本《屠龍英傑傳》,取材於九州大地上最神秘的種族:龍。據說全九州知識最淵博的龍淵閣在製訂龍的條目時,給出了很著名的三條定律:沒有人見過真的龍;沒有人能證明龍的存在;沒有人能證明龍的不存在。
即便如此,絕大多數人還是相信世上真的有龍,並且相信龍是九州最強大、最具力量、最具智慧、同時也可能是最危險最邪惡的一個物種,一旦現世就會毀滅世界,與之有關的各種神話傳說民間話本也層出不窮。《屠龍英傑傳》的故事,就是講一群執著的人如何踏遍九州大地尋找龍的蹤跡,如何同另一群同樣尋找龍、卻試圖控製龍為其陰謀服務的野心家鬥智鬥勇的故事。這個故事雖然胡編亂造全然沒有現實依據,倒也天馬行空十分熱鬧,故事裏的主角們足跡遍布九州各地,甚至遠赴陸地之外的大洋,人們可以跟隨著說書先生的描述在文字裏飽覽九州風光。
兩人坐定時,說書人正講到故事裏的兩位男女主人公在殤州雪原最險峻也是氣候最惡劣的高峰——木錯峰下和敵人搏鬥的高潮部分:“……隻聽翼聆遠一聲悲鳴:‘嬰妹!你何苦如此!強用獵心會吞噬掉你的生命!來日方長,咱們且讓他一局卻又如何?’林嬰柳眉倒豎,秀目圓睜,怒道:‘若這賊子真的將山中之龍喚醒,九州大地或將不存,你我又豈有活路?今日我舍卻這條性命不要,也要攔阻他!’列位看官,前回早已說過,這獵心乃是邪靈兵器中的極品,吸人精魄,絕非善物……”
聽眾們都在為了兩位主角的命運而提心吊膽,真正經曆過許多凶險的石秋瞳卻對這樣生編硬造的故事並無太大代入感,隻是對說書先生著力渲染的木錯峰的凶險環境十分向往:“還真挺想去木錯峰看看,看那裏到底是不是真的那麼險惡,也那麼美麗。”
“這並不難啊,你不是沒事兒就被你爹使喚著滿九州出訪麼?”雲湛說,“下次去和誇父們談心的時候,順道去瞅瞅唄。”
“不一樣的。”石秋瞳搖搖頭,“當我出訪的時候,我代表的是衍國,是我老爹,是一種國家的符號,我這個人……基本上是不存在的。我要每天根據不同情況在臉上填充禮貌的笑臉或者肅殺的冷臉,我要談政治,談軍事,談貿易往來,談合縱連橫。就算真的把我放到木錯峰下麵,我腦子裏想的還是如何和誇父談購買殤州藥材的價格,如何安排運輸,如何提供能讓誇父感興趣又不至於讓它們軍力大漲的商品……那種情況下,我站在哪裏,都相當於坐在談判桌旁邊,毫無意義。”
石秋瞳說話的時候,神情淡然,語聲裏也波瀾不驚,似乎隻是在講述一件吃飯睡覺一般的小事,但雲湛一直注視著她的眼睛,不知不覺間握緊了拳頭。
“我明白了。”雲湛說,“我會改變它的。”
“改變什麼?”石秋瞳問。
“我會帶你去看你想看的一切。”雲湛說,“木錯峰、冰炎地海、晶落灣、溟濛海、陰羽原、南藥、厭火、九原、泉明港的相思樹、朱顏海的湖水、畢缽羅的燈火……甚至於我叔叔雲滅曾經去過的雲州,我們也要去。那時候你不是什麼狗屁公主,不用想什麼狗屁藥材狗屁運輸,隻是石秋瞳,一個自由自在的人,我們騎最快的馬,吃最好的肉,喝最烈的酒,用心去看所有的景色。”
石秋瞳半晌不語。過了好久,她才用手指頭點了點雲湛的額頭:“你呀,幹脆上台去取代那個說書先生好了,我覺得你報菜名報得很熟嘛。”
雲湛矜持地點點頭:“我一向都是多才多藝,幹一行像一……”
他沒有說完。他已經感覺到石秋瞳的頭輕輕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柔軟的發絲拂過他的脖頸,那股淡淡的溫柔的香味讓他沉醉。
“我們一定會去的。”石秋瞳說,“我們一起。”
三、
霍堅踩著點來到邪物署的大門前,一分鍾不早,一分鍾不晚。但是正準備進門的時候,他的視線裏出現了一個恐怖的身影正在向著他高速移動而來,這個身影讓他立即轉身,撒開腿就跑。但霍堅畢竟年紀大了,再怎麼拚命地邁動兩條老寒腿,跑起來也並不比一隻鴨子快多少。那個人不費吹灰之力就追上了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霍,怎麼啦?每次見到我就躲,我沒欺負過你吧?”來人笑容可掬地揪住了霍堅的衣領。霍堅用盡吃奶的力氣也睜不開,隻能氣哼哼地直跺腳:“雲湛,你這個臭小子就一點也不懂得尊老麼?我幹嘛不躲你?你每次一來就專門抓著我老人家不放,害得我晚飯都吃不上熱乎的。”
“但是今天我真的沒太多事兒找你。”雲湛依舊壞笑著,“我就是遠遠看見你,忍不住想要過來嚇唬你一下而已。現在嚇唬過了,我去找佟童去了。晚餐愉快。”
把霍堅氣得七竅生煙之後,雲湛走進了邪物署。如他所料,佟童早已經在公事房裏了,和他殉職的前任席峻鋒一樣,勤奮敬業,以身作則,一絲不苟。不過相比之下,雲湛顯然更喜歡佟童,因為這個年輕人身上帶有一種質樸的善良和開朗,相比之下,席峻鋒總是惦念著一些無法放下的過往,顯得陰沉而心思太重。
“雲大哥,總算等到你回來了。”佟童見到雲湛,很是驚喜,“上次給你的資料都收到了吧?”
“都收到了,你幫了大忙,還沒來得及謝謝你呢。”雲湛和邪物署的人都很熟,所以也毫不客氣,從外間扯過一把椅子就坐在了佟童對麵。另一位和雲湛交情不錯的捕快陳智連忙給他送進來了熱茶。
“咱們客氣什麼!”佟童擺擺手,“每次有什麼疑難的案子,不都是你幫忙麼。這回查到些什麼嗎?”
雲湛猶豫了一下,佟童會意,起身關上了門,把其他捕快們好奇而委屈的眼光擋在外麵。雲湛這才把前些日子在寧州和瀚州所經曆的一切大致給佟童講了一遍,佟童聽完之後很是意外。
“我真是沒有想到,這起案件竟然能和你牽扯那麼深。”佟童說,“可是按你說的,現在能找到的線索基本都斷了,可能知道真相的要麼是辰月教主,要麼是血羽會高層人物,光是要找到他們都足夠費勁,更別提從他們嘴裏打探到消息了。”
“何況我也沒法去找木葉蘿漪,”雲湛苦惱地說,“她老人家能暫時高抬貴手不追殺我也就算萬幸了。”
“我可以想辦法幫你弄一些血羽會的資料。”佟童說,“血羽會雖然行事乖張,但是在組織結構上很謹慎,官家所能掌握或者抓獲的,往往都隻是他們的下層支線,就像壁虎的尾巴,斷了也不會波及到全身,尤其在南淮這樣的都城,他們更是會十分小心。不過我可以向其他地方的同行求助。另外,和偃師有關的更多詳細資料,我也會想辦法幫你查一查。”
“那就拜托你了。”雲湛說。
“你就先好好休息一陣子吧,在外麵奔波那麼久也夠辛苦的。”佟童說。
“恐怕不行,我這個人就是天生賤命,”雲湛說,“收了客戶預付款的時候老是偷奸耍滑,這種半個銅錙都沒人給的事兒,反倒是停不下來。回宛州的路途上,我也想過發生在南淮城的那起凶殺案,總覺得一口氣殺掉三個人,還帶了一個身份不明的添頭,並不是很像風靖源其他幾個案子裏的做法。尤其是殺人之後剖開肚腹,著實有點匪夷所思。能不能把具體發現屍體的方位告訴我,我想到那裏去轉一轉看看。”
與佟童道別之後,雲湛去往了案發的地點。那是位於南淮城外西北不遠處的一個山穀,官方名字叫澹坳穀,由於名字過於佶屈聱牙,一般人就直接按照方位將其稱之為西北穀。這座山穀裏既沒有什麼物產,也沒有值得一看的風景,反倒是地質結構不穩當,一到下雨就容易鬧泥石流。加之南淮位於宛州腹地,出城向四麵走去都能找到很好的風景,所以這個離城很近的山穀反而平日裏無人問津,也難怪那幾位死者的屍體一直放到腐爛才被發現。
好在那位發現屍體的富家小姐記性不錯,精確的指出了一個重要的標誌:“那幾個死人的附近有一棵鬆樹,樹上被人刻了字,是……是辱罵國主的話,我不敢說出來,但你們看到就會明白。”所以雲湛費了一番周折之後,還是找到了那棵樹。樹上果然不知被何方神聖刻下了辱罵國主石之遠、也就是石秋瞳的父親言語,大意是講石之遠占據著宛州最富庶的公國卻毫無作為,不配當國主。
這話倒真沒說錯,雲湛看著這兩列刻在樹皮上的歪歪扭扭的大字,在心裏想著。石之遠並不是個沒有才幹的人,以衍國的家底,守成綽綽有餘,事實上衍國在他治下確實稱得上國富兵強——盡管其中有不少石秋瞳的功勞。但是要想向外“作為”,他那點韜略大概就不夠用了。何況眼下本來就在和平年代,對外擴張談何容易,隻是辛苦了滿九州亂跑的石秋瞳……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搖搖腦袋,把那些亂七八糟的聯想驅逐出去,開始查看發現屍體的現場。根據那位富家小姐事後驚魂未定的描述,當時四具屍體就躺在距離大樹不遠的一塊相對平坦的土地上,三個上了年紀的死者幾乎是非常整齊地並排放置,並頭而臥,年輕一些的那位女性死者離另外三個人稍微遠一些,但也就是大概不足半尺的距離。
此刻死者的痕跡早已被抹去,這片平地上隻能看到冬日的枯草。但雲湛站在一旁,在頭腦裏想象著當時的場景,越想越覺得離奇。三位辰月教的偃師同時出現在此處,很難用偶然解釋得通,幾乎可以肯定是和他們的偃師技藝有關。但那個身份不明的年輕女孩是誰,為什麼會和這三人死在一起,又為什麼屍體的擺放會和這三個人稍微拉開一定的距離?這不足半尺的距離,無論是南淮城的普通捕快還是邪物署的佟童等人都沒有太在意,但雲湛卻總覺得這其中有問題,最大的可能就是——三位辰月偃師和第四名死者不是一路人,四個人可能是偶爾碰上,然後被共同的敵人殺害的。
此外,雲湛還想到了另外一種可能性:會不會那個無名女孩才是殺手?這個想法看似有些大膽,但在實際發生的一些案子裏可以找到相近的案例。比方說,一個厭世的人想要尋死,或者一個想要謀殺他人的罪犯出於某種目的要掩蓋自己的殺人動機、嫁禍給其他的人,就會在殺人之後自己也選擇自殺,但是會用巧妙的手法把自己也偽裝成同一批被害人之一,從而誤導查案者的視線。
除此之外,最讓雲湛想不明白的依然是殺人後剖腹的殘忍手法。如果死去的四個都是普通人,也許可以往變態連環殺手之類的地方去推論;但既然雪香竹已經向他確認了三名死者都是辰月教徒,而且恰恰好全都是偃師,這可不是那種腦子有問題的殺手能做到的,十七八個一起上多半也做不到。所以,剖腹,以及剖腹之後挖出內髒的手法,一定是有一些特殊的深意在其中。可惜的是,這樣的深意目前還得不到合理的解釋,他隻是憑著直覺認為,這確實不大像被改造成傀俑後的風靖源的手法。
不過後來撞翻了衙門的圍牆、打死打傷一票人的那個搶屍者,倒是和風靖源頗有幾分神似,畢竟雲湛曾經和風靖源交過手,也曾親眼見到被風靖源殺害的羽族士兵,知道那種憑借著絕對力量進行蠻不講理的打擊的感覺。但是同樣的,問題來了,如果搶屍者是風靖源,他為什麼要大費周折地去劫奪屍體?
真是該死,雲湛想,如果當時我在現場,又或者事後我能夠第一時間看到幾具屍體,或許就能找到一些那些沒用的仵作或者捕快發現不了的細節。但現在隻能通過他人的描述來進行想象補充,那就實在是太空泛,缺乏實證。
他在現場附近仔細探查,並沒有發現什麼多餘的痕跡,畢竟捕快們已經在這裏搜查過了。但他還是不甘心,繼續向著山穀深處走去,尋找著可能留下的不一般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