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肚子開始咕咕叫,他才顧得上抬頭看看天色,發現不知不覺間日頭已經西沉,眼看著天就要黑了。宛州的冬天固然不會像北陸那樣酷烈,要在這山穀裏過一晚上也夠嗆,雲湛連忙掉頭往回走。
但是這座山穀雖然不算太大,因為平時少有人來,基本沒有幾條人工的道路,也缺乏路標。雲湛沿路上注意力都放在尋找可能的凶手或者死者留下的痕跡了,並沒有記路,走出一截之後才發現——迷路了。他並沒有能找到山穀的入口,卻反而好像越鑽越深,來到了一處完全陌生的所在。
真是活見鬼,雲湛狠狠罵了一句,再看看天,已經快要黑透了。以他的武藝,在這樣距離城市不遠的山穀裏倒是不必擔心遇上什麼野獸或者山賊,但總得找一個能避風和生火的地方過夜,不然的話,一不小心凍病了,還不得被石秋瞳嘲笑到明年。
他東張西望地借助著最後一點自然光線尋找能避風的山洞,以便先把火折子節省下來。走著走著,突然間腳底下踏空,腳下出現了一個深洞,身子猛地往下墜。
他倒是反應很快,雙膝剛剛沒入洞口,就已經迅速拔出一支箭往洞口處一插,然後借著這一插的反向力道腰腹用勁,跳了出去。在地上站定後,他走上前去細細一看,發現剛才踩空的地方赫然是一個人工挖出來的陷阱,下麵黑乎乎的看不清有什麼,但可以肯定深度不小,從裏麵傳出來的腐臭味兒來判斷,多半還有動物——或者人——死在裏麵。
真他媽好險,雲湛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幸好老子反應快,堂堂南淮城知名遊俠,倘若就這麼死在了一個抓野豬的小陷阱裏,那真是丟死人了。但緊跟著,他想到了:假如這裏有人工挖掘的陷阱,豈不是意味著附近可能有人居住?
他不禁燃起了希望,連忙在陷阱附近仔細尋找,果然在一片樹叢後麵發現了一條顯然是人工開辟出來的小徑。他沿著小徑向前走去,小徑指向了一條彎彎曲曲爬坡上坎的道路,十分難走,即便以雲湛的身手,在這樣的黑暗中也好幾次險些摔跤,何況他還得隨時小心提防不要踩上另一個陷阱或者別的什麼機關。不過最終,他還是順利地走到了這條小徑的盡頭,那裏如他所願,矗立著一間簡陋的小木屋。
盡管木屋裏黑漆漆的,既沒有燈火也聽不到任何聲響,雲湛還是興奮地奔過去,敲著木門問道:“請問有沒有人?過路的人,山裏迷路了,想要借宿一晚。”
敲了幾遍,並沒有任何人回應。雲湛猜測木屋裏並沒有人,心想既然無人,我進去睡上一晚也無妨,至少可以擋風。他試著推了一下,門居然並沒有閂住,一推就開。
雲湛跨進門裏,屋內有股嗆人的塵土味,說明確實至少有一段日子無人居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屋內的陳設,摸到了一張粗糙的木桌,並且在桌上摸到一根還算有點長的蠟燭,連忙掏出火折子,把蠟燭點亮。跳躍的火光立刻照亮了整間屋子。雲湛打量了一下四周,忽然心頭一緊,已經本能地向後躍出一步,手裏張弓搭箭,做好了出手的準備。
——這間屋子的屋角裏坐著兩個人!依稀能看清楚是一男一女,並肩坐在一張長條板凳上,一言不發,似乎正在看著他。
僵持了一會兒之後,這兩個人依然沒有絲毫動靜。雲湛試探著開口說:“兩位,我並沒有惡意,隻是在山裏迷了路,想要在這裏借宿一晚上,明天一早就走。我可以付錢。你們是聽不到我說話麼?”
不管他說什麼,那兩人都沒有絲毫反應,就連坐著的姿勢都沒有一丁點變化。雲湛忽然生起了一個奇特的念頭。他放下弓箭,一步一步地向前靠近了兩人,看對方依然沒有動彈,大著膽子伸手去試探兩人的鼻息。
沒有呼吸。也沒有脈搏。而且手腕上的皮膚冷得象冰,任何一個活人都不可能有這樣的體溫。
這是兩個死人麼?雲湛想,但是這裏是溫暖的南淮,不是殤州雪原,縱使是冬天,兩個死人的屍體也不可能保存得那麼完好,半點腐爛的跡象都沒有。而這時候他也在近距離看清楚了,這兩個毫無呼吸心跳的人的確是一男一女,看年紀大概都在四十歲左右,盡管並不年輕了,卻看得出來相貌都不錯,年輕時大概也是一對俊男美女。他們都穿著粗布衣衫,從手工來看是自己縫製的。此外,那個男人的左手可能是以前被人切斷了,現在安了一隻很粗糙的木頭假手。
斷手?
雲湛突然間想到了些什麼,咬咬牙,從懷裏掏出一柄匕首,小心地抓起那個男人的手,在木頭假手和小臂的結合處切開了一道傷口,然後再把傷口分開。和他料想的一樣,斷口裏根本沒有血肉和骨頭,而是金屬。
這一男一女,並非活人,而是兩個傀俑。和雲湛的養父風靖源一樣精致完美的傀俑。
四、
九州有兩座泉明港。確切地說,泉明港隻有一座,卻有著兩副不同的麵貌。一方麵,泉明港地處中州西北部、滁潦海中部,既是著名的漁港,也是中州最重要的商業港口,被人們稱之為中州的明珠之城。
另一方麵,由於這裏北通瀚州,西通雷州,南連東陸,各處的地下活動往來皆方便,也使得泉明港成為了九州最重要的黑市。據說,每一天在泉明港發生的地下交易,其金額並不比正經生意的金額少。
泉明港黑市交易比較集中的一個地方,位於城西,叫做竹林巷。據傳古代有名人雅士在這條巷子裏隱居,種了許多竹子,弄竹飲酒,陶然而樂,這條巷子因此而得名。不過到了現在,雅士早已化作塵埃,隻有一幫和風雅絕不沾邊的或粗魯或凶狠或奸詐的人在此聚集,竹林巷也有了一個新的諢名,叫做“野豬巷”。
常笙就是泉明港野豬巷的一份子,而且是很重要的一份子。黑市也是市場,隻要是市場就需要規矩和秩序,尤其搞地下交易的人們脾氣和膽子都比較大,一言不合就會拔刀子,這種時候就更得有人出麵來維持秩序。
常笙的作用,就是維持黑市的秩序。她的長相和美貌絕對沾不上邊,身為一個女人,塊頭倒比一般的男人都要大,隔壁上的肌肉堅硬得像鐵打的,野豬巷裏的男人們和她掰手腕,從來沒有誰能贏。七八年前,為了製止兩幫販賣香豬香囊原液——可以製成名貴的高級香料,其交易權一向被國家把持,律法上禁止私人買賣——的走私販子的鬥毆,常笙的右手被砍斷了。但她毫不在乎,隻是找同樣住在野豬巷裏的河絡巧匠金手雷嘉替她裝了一隻假手。河絡族的全名長得能讓人念斷氣,所以日常生活中都是用外號加簡化短名來稱呼,金手雷嘉外號叫“金手”,手上的技藝果然了得,做出來的假手和其他的普通工匠或大夫做出來的全然不同,竟然頗有幾分靈活性,可以拿刀,可以握筷子,打架的時候也能感受到足夠的力量。
“你真是太厲害了,矮子,”常笙誇獎雷嘉說,“再努把力,說不定你能做出和真手一樣的呢。”
“那個倒是有可能做得出來,甚至可以比真手還好用。”雷嘉回答,“但安在你身上,你可能會死。現在這個就挺好了。”
“為什麼會死?”常笙不明白。
雷嘉沒有多說。這個死矮子就是這樣,說話隻說半截,逼他也沒有用。不管怎麼說,他給了常笙一隻不錯的手,常笙一直記得他的好,也就時時關照著他,讓野豬巷裏的人不敢去欺負他。畢竟說不定哪天,自己又會丟掉一隻手一隻腳什麼的呢?到那時候還得用的上雷嘉。
正因為如此,當那個突然出現在野豬巷的陌生人走進雷嘉的鐵匠鋪子、並且很久沒有出來時,常笙立刻就警惕了起來。
“那是個什麼人?你確定以前從來沒見過?”常笙問前來向她通風報信的人。
“一個上了年紀的老頭子,是個羽人。”報信的人說,“至少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他。”
“知道了,你不用管了,我去看看。”常笙說。
來到雷嘉的鐵匠鋪子外,發現雷嘉已經給店鋪上了門板,看來今天是不會做生意了。常笙原本想直接敲門,但想了想,多了個心眼,決定先翻牆進去打探一下。她對野豬巷裏的每一處細節都了如指掌,知道雷嘉的工作間西北側的牆上有一個破洞,從那裏既能偷聽,也能偷窺。
從破洞裏看進去,正好可以看見兩人對麵而坐,這果然是一個年紀挺大的老羽人,從側臉看上去表情木木的,而金手雷嘉的神情就顯得很複雜,有悲有喜,有激動,也有緊張。
“他真是個瘋子啊。”雷嘉感歎著,“很久以前我就聽說過他想要這麼做,那時候我和我認識的幾位偃師都覺得他瘋了,覺得那是不可能實現的,但是現在,你就坐在我對麵,不由得我不信。能告訴我他是怎麼做到的嗎?”
偃師?常笙一愣。她記得自己以前似乎曾經聽到過這個詞兒,那好像是一群傳說中可以做出真人一樣的人偶的怪人。聽金手雷嘉的語氣,難道他也是一個偃師?那樣的話,能夠給自己做出如此精巧的假手,倒也不足為奇了。
羽人還是一臉的木然,過了好久才慢吞吞地開口:“不知道。和我無關。我隻要你修好我。”
羽人說話的腔調很怪異,就好像是剛剛學會說話的小孩子,而“修好我”三個字聽起來也著實費解。不過,當羽人站起身來,撩起上半身的衣服時,常笙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左側的小腹上有一個徹底穿透了的大洞,但是動力卻沒有任何血或者膿液,看上去就像是一塊木板被穿了一個洞一樣。
這個羽人不是活人,而是偃師製造出來的人偶!常笙腦子很快,馬上得出了這個結論。這世上竟然真的有偃師,偃師竟然真的能做出和真人一樣的木頭假人,能說話,能走動,能思考的假人!她簡直驚呆了。
雷嘉也站起身來,走上前去,河絡的身材很矮,他不必彎腰,就正好可以檢查羽人腹部上的那個洞。過了一會兒,他開口說:“這個傷不要緊,看起來傷得很重,但並沒有損及任何關鍵部位,你的頭部沒有受傷,提供動力的星流石也沒有任何損傷,幾乎就是木工和鐵匠的活兒,一小會兒就能弄好。當然,這個傷口有可能繼續開裂擴大,影響到其他部位,尤其是打鬥的時候會加速這種開裂,長遠看來對你不利,能修還是得盡早修好。隻是我有一個問題。”
“問。”羽人隻說了一個字。
“我雖然隱居在這個黑市的小巷子裏做鐵匠,外麵發生的事情還是有所耳聞的。已經有好幾位我的舊友遇害了,我沒有猜錯的話,都是你幹的吧?”
“對。”羽人仍然隻說了一個字。
“那麼接下來,不管我肯不肯幫你修理,你都會殺掉我,對嗎?如果這樣的話,或許我不修還好一點,至少會給你殺其他人稍微製造一些障礙。”
“有區別。”羽人說,“如果你修好我,我殺了你,但放過你的朋友。”
話音未落,羽人的身形一晃,已經撲到了常笙悄悄窺視的牆洞邊。常笙心裏一凜,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隻見羽人雙手齊出,像穿透兩張薄紙一樣擊穿了牆壁,捉住常笙的肩頭,把她硬生生地拽進了屋裏。在尋常情況下,如果有人像這樣抓住常笙的肩膀,其結果必然是會被她反手扭住,摁倒在地上一通暴揍。然而這個瘦長的羽人力氣大得就像一頭巨熊,常笙沒有絲毫的反抗之力,就被摔在了地上。試圖掙紮起身的時候,她才發現,就是剛剛那一捏,她的左右肩胛骨都已經被捏碎了,根本就無力動彈。
“矮子,你別管我!”常笙倒是一向很硬氣,“讓他殺!老娘這輩子活痛快了,無所謂早死幾天!”
雷嘉輕輕笑了一聲:“你呀,畢竟還是太年輕了,活到我這把歲數的時候才會知道生命的可貴,能多活一天都是賺的。在這條巷子裏,人人都把我當成一個沒用的鐵匠,人人都喜歡嘲笑我欺負我,隻有你經常照料我。我不能看著你死。”
“我他媽的隻不過是想留你一條命,萬一以後我還要換手換腳的方便!”常笙這樣的亡命之徒居然感覺眼睛有點潮乎乎的,“別他媽自作多情了,不要修它!”
雷嘉沒有搭理她,隻是對羽人說:“麻煩你把她挪到牆角,免得礙手礙腳的,我這就幫你修理。請別再傷害她。”
羽人並不吭聲,走到常笙身邊,抓住她的一隻腳踝,像拖麵口袋一樣把她拖到了牆角。常笙試圖用腳踢他,但在這個羽人麵前,她就如同一隻麵對著老鷹的小雞一樣,毫無反抗之力。
雷嘉轉身回到內室,過了一會兒重新走出來,手裏捧著一個大木盒,打開之後,裏麵是各種常笙從來沒有見過的形狀怪異的工具和機簧零件。他又找出了幾塊色澤不一般的金屬和木料,先把其中的一塊金屬塞進了羽人身上的那個大洞,像是在判斷比較大小。然後他又看似漫不經心地把一塊顏色斑斕的不規則橢圓體——乍一看有點像枚核桃——也跟著放進了那個洞。哢擦一聲,“核桃”被他用力捏碎了,露出裏麵一個泛出微光的極小的小東西,遠遠看去就像半根針。緊跟著,那個洞被雷嘉用另一個木塊封了起來。
看來那個“核桃”隻是一層保護殼,用來保護隱藏在其中的那枚比針還小的東西,但那究竟是什麼,以常笙的見識是猜不出來的。但她卻能夠感覺到,隨著那樣小玩意兒暴露在保護層之外的空氣中,整個室內突然間充滿了一種極具壓迫感的氛圍,就好像有一種無形的巨大力量被釋放了出來,讓她一陣陣的頭皮發麻口幹舌燥,太陽穴突突突地跳動,似乎血液流動都加快了。
那是什麼這麼厲害?常笙一時間竟然感覺到某種久違的恐懼,要知道剛才羽人捏碎她的肩膀時她都沒有哼一聲,但這種未知的神秘力量似乎總是能擊中人心深處的脆弱。她目瞪口呆地看著那道光芒從木頭縫裏透出來,逐漸擴大,形成一道銀白色如月光般的光暈,把金手雷嘉和羽人都包裹在其中,緊跟著這種銀白逐漸轉化為耀眼的純白。然後,羽人的身體上也泛起一種火紅色的光芒,就像是中了劇毒的模樣。
常笙似有所悟,果然她馬上聽到了雷嘉略帶得意的說話:“抱歉,我的小朋友不會死,我也不會死。別忘了,星辰力之間是相生相克的,以我的經驗,很容易判斷出給你提供動力的星流石碎片來自於鬱非,所以我會用亙白的星流石碎片來壓製你的力量。現在,你動不了了。”
常笙完全不懂雷嘉所說的星辰力的相生相克,她隻知道亙白和鬱非都是九州星空中的兩顆主星,亙白是白色的,鬱非是火紅色的,具體怎麼樣這兩種星辰力能相互克製她就不知道了。但眼下,雷嘉似乎真的讓先前不可一世的羽人再也無法行動了,這就是最大的好事。
“矮子,你還真厲害。”常笙誇獎說,“我過去真是小看了你。今天算是你救了我一命,以後……”
她的話並沒有說完,因為羽人身上的光芒又起了變化。先前,她的眼裏所能看見的,是純白色的歲正的光亮包圍著火紅色的鬱非的光亮,並將其壓製住;但是現在,羽人皮膚上泛起的火紅色當中,漸漸透出了另外一種顏色。
黑色。
雷嘉也注意到了這種黑色,他踉踉蹌蹌地退出好幾步,再開口時,聲音都變了,顯得驚恐而惶急:“黑色?這是穀玄還是暗月?怎麼可能?你身上怎麼會還有一種星辰力?從來沒有偃師會用兩種星辰力來驅動一個傀俑的。你到底是什麼怪物?”
羽人沒有回答,手指開始緩緩地做出抓握的動作,然後是小臂、大臂、肩膀、腰……常笙心裏一沉,知道雷嘉的計劃失敗了。他的亙白星流石並沒有能夠壓製住這個羽人模樣的人偶——剛才雷嘉把它稱之為傀俑——卻好像反而激發出了某種他算計之外的力量。他所提到的穀玄和暗月,同樣也是九州十二主星中的兩顆,不過這倆名字一聽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常笙有了一種非常不詳的預感:今天說不定真的會死在這兒,為了那不斷蔓延的黑色。
非常奇怪,盡管已經擺脫了亙白星辰力的約束,但羽人並沒有急於捉住雷嘉。他仿佛有恃無恐,隻是不斷地活動著肢體,從最開始的原地伸展到在室內邁開大步繞著圈子行走。先前一直泥塑一般的臉上,隨著身體的活動,竟然呈現出一種顯而易見的——歡愉,就像是一個孩子終於得到了一件他夢寐以求的玩具,完全抑製不住內心的喜悅。
常笙再看看雷嘉,發現雷嘉似乎想到了些什麼,臉上露出一種極度恐怖的神情,又像是被徹底嚇呆了,又像是某種深沉的絕望。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雷嘉嘴唇顫抖,雙腿更是抖得厲害,竟然站都站不穩了,一跤跌坐在地上。常笙想起先前雷嘉麵對死亡威脅時的表現,知道雷嘉並非怕死,而是可能想到一些比他個人的死亡更加可怕的事情。
羽人慢慢走到雷嘉身前,帶著一種興致勃勃的神態蹲下身來,注視著雷嘉的麵龐,似乎那種極度的驚懼讓他十分有快感:“可能的,為什麼不可能?”
“那……那隻是個傳說,隻是個傳說而已。”雷嘉滿頭大汗,“我雖然也覺得在理論上有可能,但是……想想還是覺得不會是真的。你……你是不是在騙我?”
“你自己看呢?”羽人嘴角掛著一絲邪惡的笑意,“你是偃師,雖然水平差點兒,好歹也琢磨了那麼多年。你看我是真是假?”
常笙不明白雷嘉說的傳說指的是什麼,所謂真的和假的又是在指什麼,但她確實能看出,此刻的羽人和先前已經截然不同了。剛剛現身時的羽人,神情木訥,和人交流似乎有障礙,說起話來都口齒不流利,而且遣詞造句幾乎是盡量的惜字如金,似乎多說一個字對他而言都很困難。但是,當渾身上下被黑色籠罩之後,羽人說話的腔調完全變了,盡管嗓音還是那樣,但說話卻很流暢,充滿了自信,口吻近乎輕佻和油腔滑調。
就像是換了一個人,常笙想到這裏忽然身子一顫。換了一個人?難道剛才雷嘉的星流石壓製計劃出了岔子?盡管亙白星流石的確壓製住了先前由鬱非所提供的能量,但是卻……釋放出了另外一個存在,一個更加恐怖的存在?
雷嘉緊咬著牙關,目光中滿是痛悔,眼看著羽人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遞到他的麵前。那是一個金屬盒子,顏色漆黑,做工粗糙到近乎醜陋,不知道是哪裏的鐵匠隨手打成的,甚至於可能是被丟棄的廢品。但看到這個鐵盒後,雷嘉的反應卻異常劇烈。
“鐵盒!鐵盒!是那個鐵盒!真的是那個鐵盒!”他驀地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嚎,合身向著羽人撞了過去。
這個動作無疑是徒勞的。羽人伸出右手的食指,輕輕一點,就讓雷嘉重重摔在了地上。他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雷嘉:“不用那麼後悔,我後悔的年頭比你長多了,但那又有什麼用呢?無非都是命運之輪碾壓過後的殘渣。你瞧,我現在就想得很開了,幾百年的苦頭都吃過了,還去想什麼信仰,還去想什麼神聖的、不容動搖的東西……”
又是一個難以置信的說法,常笙想著,幾百年的苦頭是什麼鬼玩意兒?你他媽就算真的是一個木頭疙瘩,放上幾百年也該爛掉了吧?但她看了一眼雷嘉的表情,卻猛然意識到:這個鬼玩意兒說的話是真的。
“現在,修好我吧。”羽人對雷嘉說,“作為報酬,我會給你和你的朋友一個痛快的。不然的話,你知道我是什麼人,我會讓你們後悔生在了這個世上。”
雷嘉渾身發抖,也不知道是害怕到了極點還是憤怒到了極點。突然之間,從他的嘴裏發出一聲尖銳的呼哨,像是下達了什麼命令。隨著這一聲呼哨,內室裏衝出來了兩個人影,向著羽人直撲過去。
在常笙的印象裏,雷嘉一向都是孤家寡人,一個人居住,沒有任何親人,朋友大概也隻有自己一個,此刻突然又鑽出兩個人,讓她很是意外。但很快地,她看清楚了,那是兩個假人,皮膚上泛著木頭的色澤與紋路,麵孔也像是木雕的麵具。她明白,既然雷嘉也是個偃師,這兩個木頭人應該就是雷嘉所製作的傀俑了。隻是單從外觀,也能看出這兩個傀俑和羽人之間的巨大區別。這充其量也就是困獸猶鬥的垂死掙紮,絕不可能有勝算的,常笙悲哀地想。
果然不出所料,羽人甚至於連看都懶得看一眼,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一直到兩個傀俑撲倒了他跟前,他才驟然抬腿,用常笙這樣的武術專家都難以看清楚的動作踢出去兩腳。砰砰兩聲巨響,兩具傀俑被踢飛出去好幾丈,重重撞在牆上,撞塌了牆壁後直接摔進了內室。雖然在一片塵土彌漫中無法看清室內的細節,常笙仍然能聽到那兩具可憐的傀俑肢體四分五裂的聲音。
“這個軀殼比我想象中還要好用,力量也足夠,真是運氣不壞。”羽人滿意地晃了晃腦袋,“好了,你最後的招也使出來了,沒別的了吧?我們開始吧。”
金手雷嘉沒有說話,隻是低垂著頭,仿佛被凍成了冰塊。常笙把身體在地麵上放平,長出了一口氣,心裏想著,我對於自己的死法已經想象過無數次了,就是沒想到,最後會死在一個木頭人的手裏。媽的,太丟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