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突然想起了什麼,走到櫃子前翻了翻。

杜明,給你看樣東西。

什麼東西?

媽翻了好久都沒有找到,最後隻好說,算了,現在找不到了,以後找到就給你。

回到自己的房間,發現杜蘭也沒有睡。我剛躺下她便擠到了我身邊。

哥,你怎麼跟張老師說我最近總想吐呢?

我故作驚訝,怎麼張老師問你了?你怎麼說的?

沒有呀,我哪有吐過呀。哥,你怎麼撒謊呢?

哎呀,其實我本來想過些天帶你去城裏玩的。我就想給你在張老師那請個假,但我不能說是帶你去玩呀。就說你最近總是不舒服,惡心想吐。這樣我就說要帶你去城裏醫院看病,就可以帶著你去城裏玩了。

真的?!

杜蘭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胳膊,哥!我要去城裏,你帶我去城裏,你得給我買漂亮衣服。

當然了。然後我故意停了一下,不過可是……

怎麼了,哥。

杜蘭,你都跟張老師說你沒病了,這樣怎麼請假呀。

杜蘭一下愣住了,她問我,那怎麼辦呀。

那,杜蘭你明天再去找張老師,你就跟他這麼說:張老師,其實我昨天是騙你的,我把我惡心想吐的事告訴我媽了,我媽說這件事一定不能跟你說,她還說不管怎麼樣也得帶我去城裏大醫院,等我從醫院回來再跟張老師你處理這件事。

說得有些複雜,我不知道杜蘭對於這段話到底理解多少。讓她重複了一遍,杜蘭想都沒想就一字不差地重複了一次。說完還得意地問我,我說的對不?

我點了點頭問她,如果張老師不讓你去,你一定不能答應。還有,不能跟張老師說是我教你這些的喲。被張老師知道了,就不會讓你去城裏玩了。

嗯,我知道!杜蘭一臉你放心吧的表情。

哥,你真好,明天我去山上采野杏給你吃。

杜蘭把人縮在被子裏,嘿嘿地傻笑著。我躺在坑上,眼睛正對著窗戶,窗外的月光將我的身體分成兩截,黑暗與光明的比例由我自己決定。把身體縮在黑暗中,並不代表我不喜歡光亮,隻是已經習慣了黑暗。拿出枕頭裏的玻璃球握在手裏,玻璃球在手心裏一下下地磨擦,直到手心沒有了知覺。

齊小紅在屋外叫我的時候,我還沒有起床。穿好衣服走出屋時,才發現家裏又隻剩下我一個人。農村早晨分外清新,陽光直白地照在大地上,空氣中草和牛糞的混合氣味格外濃鬱,齊小紅站在院子外麵衝我微笑著。她向我揮了揮手,手裏兩隻裹著青葉的熟玉米冒出的熱氣包繞著她紅紅的臉蛋,就像花一樣鮮麗。

我讓她進來,她站在門口有些遲疑。我告訴她家裏沒有人,她才慢慢走進來,走到我身邊時把手裏的玉米往我麵前一遞。

我想你還沒有吃早飯呢吧,帶給你吃的。

我說還沒刷牙洗臉呢。齊小紅便又把那兩隻玉米捧在了懷裏,坐在院子中央的一個小板凳上笑眯眯地看著我。我刷完了牙,卻發現廚房水壺裏沒有水。隻好拿著水盆走到院子角落裏的壓水井打水。每天早晨都是媽把水給我弄好了,我根本不知道怎麼用這個壓水井打水。看著我手忙腳亂,齊小紅便走過來幫我的忙,她讓我在水管處接水,卻故意壓得十分用力,結果冰冷的水濺了我一身,她則惡作劇似的哈哈大笑。見我被井水冰得不知所措,她走過來用雙手小心地捧著我的臉。我們的嘴唇碰在一起,是清晨的味道。

我和齊小紅走在村子裏的小路上,兩個人一人捧著一隻玉米。我一邊走路一邊大嚼,齊小紅卻是用手輕輕掰下一顆顆玉米粒然後放在嘴裏。能看得出齊小紅在我麵前總是保持著淑女的樣子,有些拘謹卻不做作。她總是小心與我並肩,或者在窄路時就會把我讓在前麵。她不喜歡有人走在她後麵,即使隻聽到背後有聲音傳來,她也會馬上停步然後立即轉身去看。我們走得很慢,走到村子外麵的山坡上時,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了。齊小紅並不怎麼和我說話,也許是因為在村子裏怕別人看到的原因吧。可是走到了山角下,她卻突然抓起我的手,飛快地向山上跑去。跑上山坡時,兩個人都已經累得氣喘籲籲了。齊小紅轉過身指著那段山路。

杜澤,你還記得這段路嗎?

我……不記得了。

就是這段路呀。每次我看到它我都會發抖,它就像個魔鬼一樣。七歲以後我再也沒有上過這座山,今天是第一次。因為我最後一次上這座山就是和你在一起。

就是在這裏,我把你推下山的?

嗯。我做夢都沒有想到,會是你推我的。杜澤你真的不記得那天發生的事情了嗎?

對不起,我一點都不記得。

我多希望是你哥把我推下山的,而不是你。

為什麼?

你和你哥那時都站在我的身後,等我醒來時,媽說是你把我推下山的,而你哥卻抱著我回了家。

齊小紅走到我的麵前,轉過身。她仰起頭,我知道她已經閉上了眼睛。她用有些顫抖的聲音對我說。

杜澤,抱住我。

我伸出雙手,揮出的雙手似乎都感覺到了空氣的停滯。我的氣息開始變亂,我感覺眩暈。中午的陽光直刺入眼睛,我不禁也閉上了雙眼。抑製住身體的顫抖,終於在一瞬間改變了手臂的路線。我抱住了齊小紅,她的身體一下子便癱軟在我懷裏。

杜澤,我想我以後再不會害怕了。你終於是在抱我,而不是推我了。

小紅,為什麼喜歡我?

齊小紅依偎在我的懷裏,低下頭用手指在我的手臂上來回地磨擦著。

不知道。和你在一起時就會心跳,很厲害的心跳。不見你時就抑製不住想你,想得睡不著覺。

七歲以前也這樣?

那時的喜歡和現在不一樣,那時隻是喜歡和你在一起,也不知道為什麼。你對我凶,我反而覺得你好。就連你把我推下山,我都不恨你,我隻恨你以後再也沒有來找我。

那……我哥呢?你喜歡我哥嗎?

杜鑫?杜澤,說實話我從小就怕你哥,雖然你們長得一樣。他從來都是那麼聽話,每個人都喜歡他。他對我要比你對我好得多,可是他越對我好我越怕他。那時候和你們在一起,有時明知道他要做什麼,我還是會不自覺地拒絕他,而你,就算我不知道你要對我怎麼樣,我也會想靠近你。杜澤,你知道嗎。和杜鑫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感覺很冷……

我的呼吸變得沉重,從口裏呼出的氣息吹散了齊小紅後頸的頭發。她的發絲纏繞著我的臉,我的視線開始模糊,我有些想哭,手臂不自然地抱得更緊,我感覺到齊小紅在我的懷裏,突然打了個顫。

杜澤……你!

我甩開齊小紅的手臂,拚命跑下山,不顧齊小紅在我背後的呼喊。

為什麼?

為什麼她從來都不喜歡我?

為什麼這麼努力還是得不到?

就連那隻貓也要拒絕我,為什麼他什麼也不做就會得到別人的喜歡?

我除了誇獎什麼也得不到,他卻可以,明明說他淘氣,明明應該討厭他,為什麼還會那麼喜歡他?

為什麼優秀的我反而成了他的陪襯。我沒有做錯,我也不會做錯。

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跑進無人的樹林,還是停不住自己的腳步。似乎背後有著可怕的東西在追著自己,不能回頭。我終於知道現實並不代表真相,假象有時才會讓我們更快樂。我被越來越近的現實壓得喘不過氣,我終於再也跑不動,抱住身邊的一棵樹大口地喘息。耳邊一片尖銳刺耳的嘶鳴,胸口也似被人撕裂般疼痛。我握拳用力擊打著硬硬的樹幹,打到手背流血,我想大叫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所以我必須自己解決。

回家的時候,我經過一條僻靜的小路。我已經記得這條路曾經是我們的禁區,因為它通向的是那個小湖。這邊岸窄水深,就連大人都很少經過。可是在這裏卻總能撿到鳥蛋和野果,在孩子眼裏危險的地方往往意味著樂園。我們兄弟曾經流連在這一片小天堂不願回家,因為這裏有我們自己的秘密,永遠不為人知的秘密。我看見有兩個人影在小路深處閃過,身體自然躲在了路邊的樹後。看清媽和那個男人去往的方向,我便加快了腳步走向了另一條路。

在村口遇見了媽媽,而村長卻已經不見了。媽見到我時有些意外,臉上帶了少許的紅暈。沒有等我發問,媽媽便先告訴我她剛剛去了菜地。我並沒有多問些什麼便挽著她的手向家走去。一路上,媽不停地看著我的臉。最後媽讓我停下了腳步。

杜明,讓我好好看看你。

我站定了腳步,麵對著媽。媽比我矮一頭,她舉起手輕輕拂著我前額的頭發。

杜明,你長大了。

是呀,早就長大了。

媽的臉在夕陽下映成金色,她的淚水落下時閃出夕陽一樣柔和的光輝。

我以為我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杜明,如果說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我放不下的東西,那就是你了。

我知道,所以我回來了。

媽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麼。再次挽起我的手時,一臉的幸福。

晚上睡覺脫衣服的時候,發現上衣口袋裏的MP3。我戴上耳機,按下了開機鍵,然後又馬上停住了,摘下耳機,把MP3放在自己的旅行包裏。黑暗裏,我怎麼也無法閉上眼,已經習慣了用睡覺來逃避,於是現實便以另一種方式進入我的世界——夢魘如同被打開的潘多拉魔盒,我知道了被自己封印的一切。

那晚我一個人睡,杜蘭沒有回家。

哥,怎麼辦?小紅會不會死。

都是你笨手笨腳的,杜澤你笨死了。

哥,怎麼辦呀?回家我一定會被媽打死的。

沒辦法呀,是你闖的禍。我跟媽求求情看看能不能饒了你。

哥,可是那是你要我推的呀,我不想推的。

啪……哥哥的耳光讓我的臉上如火燒一般痛。

杜澤,明明是你自己推得太大力,我哪裏有讓你用力推。你再敢說是我讓你做的,我打死你。

杜澤,你想不想活命?

哥,你幫幫我,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杜澤你去求爸爸吧,讓爸不讓媽打你。

怎麼求爸爸,爸爸也不喜歡我的。

你還記得我們在湖邊看到媽媽的事情嗎?

那個……那個你不是說是秘密,不讓我跟別人說嗎?

因為是秘密所以告訴爸爸呀,你告訴了爸爸這個秘密,爸一定會很高興,他就會喜歡你,不讓你挨打了。

哥,真的嗎?

杜澤,我是你哥,我哪裏有騙過你呢?

……

09

早晨醒來時,發現媽已經坐在我的麵前。看見我睜開眼,媽像孩子似的笑了。

杜明,你還是像小時候一樣,睡覺時喜歡縮成一團,像小貓一樣。

媽。你怎麼起這麼早?

媽把手裏的東西遞給我,小小的,是一隻布鞋。

終於找到了,怕你看不到,所以早早拿給你看。

我接了過來,很小的布鞋,還沒有我的手掌大。是自己做的那種,看起來是很久以前的,布麵已經發黑,邊緣也已經裂了口子,不變的隻有鞋麵上鞋帶打著的蝴蝶結,是一個死結。

這是你哥哥的鞋。那天找到你時,你昏睡在湖邊,手裏隻拿著這隻鞋。

哥是怎麼淹死的?

誰也不知道,你高燒七天,等你醒來時什麼也不記得了。我們也在湖裏撈了七天,到了第八天你哥的屍體就自己漂到了岸邊。你哥什麼都好,就是自己不會係鞋帶,每次都打上死結。這隻鞋我怎麼也舍不得扔,可是又不想看著它,一看見它就想起你哥的死,還有把你送給別人,總是讓人傷心。

媽,你覺得我是掃把星嗎?

嗬,你是媽的心頭肉,什麼掃把星。

可是我發現我回來就發生很多事情。

孩子,事情發生與你回不回來無關的,該來的始終要來的。

媽,你埋怨過我嗎?

有呀,都是你們兩個小畜生害了我這一輩子呀。

我和媽都笑了。媽站起身向屋外走著,她突然回頭對我說。

杜明,就算真的是掃把星有什麼不好?想讓誰死,誰就死,隻要自己活著多好。

吃早飯的時候,我告訴媽杜蘭昨天晚上沒有回家睡覺。媽沒有任何反應,我問媽不用去找她嗎?媽搖了搖頭,那孩子命賤,不用管她。我說還是去小學校問問吧。媽古怪地一笑,問有什麼用,過些日子自然會知道的。吃過了早飯,媽把我叫到她的屋子,拿出一個紅布包。打開以後,裏麵有點錢,還有一些紙張。媽一樣樣告訴我,哪些是土地證明,哪些是村子打的白條。我問媽為什麼讓我看這些,媽說會有用的。

下午的時候公安局裏的人是村長領到我家的。當警察向媽媽亮出逮捕令時,媽沒有一點慌亂。她放下手裏正洗著的碗筷,把手輕輕在身子上的圍裙上蹭了蹭,對著鏡子仔細地梳了一下頭發。然後向警察平舉出雙手,走出了門口,她才轉身對我說:

杜明,鍋裏還有飯和菜,今天晚上你自己熱著吃吧。

當所有人都離開後,隻剩下村長和我留在房間裏,村長像不認識我一樣盯著我,我看著他也不動聲色。許久,村長才歎了口氣。

杜澤,你為什麼回來?

怎麼了?

你還在裝傻!

村長我不懂你在說什麼。

杜澤,你毀了你媽這一輩子。

為什麼這麼說我。

就因為你七歲時的一句話,你媽這二十年裏沒有高興過。現在又是因為你,你媽可能得在監獄裏過下半輩子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

杜澤,你想不起你七歲以前的事算你幸運。如果我知道你是在裝假,我就一拳打死你。

村長十分激動,走上前便抓住了我的衣領,他舉起了拳頭。

就是因為你七歲時的一句話,讓你媽一直受你爸的氣。我知道你是醫生,這次也是你向公安局舉報的吧。你想報複你三表姑,可是現在連你媽也跟著一起進去了。

那又怎麼樣?

如果你不是我的……我一定……

我看見村長的眼睛裏有東西慢慢向外滲透,他的手越來越沒有力。最後他的手從我衣領上滑落,他蹲在地上無聲地哭著,而我卻發現原來整件事並不是隻由我一個人操控著。

村長離開以後,齊小紅就跑過來找我。她的眼睛紅紅的,臉上還掛著未幹的淚水。她跑到我麵前說我媽被公安局抓走了。便又大哭了起來。我抱住她,輕輕拍著她的肩。齊小紅哭了一會兒才停止了哽咽,她抬起頭看著我。

杜澤,公安局說我媽涉嫌出售毒藥,還宣傳迷信。她會不會坐牢呀?

我不知道。我媽媽也被抓走了。

為什麼?

公安局說我媽媽涉嫌謀殺。

什麼?

說她把我爸毒死了。

杜澤,我們怎麼辦?

沒辦法。

杜澤,我隻有我媽一個親人了,如果我媽坐牢,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我怎麼辦?

你還有我,我不會離開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