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安明和張隊通了一次電話,時間很短,不到一分鍾。張隊說,你這樣是不對的。
其實他覺得自己連說這句話的底氣都沒有。
而安明說,對,我是不對的,但是你有什麼別的辦法嗎?
他沒有別的辦法。
廠子外勢必來了狙擊手,警方的力量已經介入了,吳處從不會做沒有把握的事情。可讓張隊痛心的是,這次他站在正義的立場卻做了綁匪的勾當。
張隊想了一晚上也沒想清楚,一個父親,是用怎樣的心情,在麵對身敗名裂的危險時選擇犧牲自己的女兒的,可他也不想知道了。
他聽著青年痛罵吳處的無恥,接著他聽見男子把證據丟在地上,吳處放開女孩的聲音。他顫抖著緩出一口氣之後,五秒內轉身,端平了槍,槍口對著吳處的手腕,扣下了扳機。
吳處唉叫一聲,手塌下來,跪在地上。
他剛才準備殺掉孫小姐了。
“張……你……”
吳處怔怔地看著他,眼中的神情從複雜一晃而為陰鷲,但很快一切散去,他換上的是張隊最無法直視的,像父親一樣慈悲的目光。
“你也要背叛我嗎?”
張隊哆嗦了下,他不敢低頭,目光虛晃在一邊的地上。
“你在犯罪。”
他這樣對吳處開口。吳處頓了頓,顫抖著接了話。
“是,我是犯罪,可你不想想我是為了誰!”
他那句話重重地在張隊的心髒上開了一槍。隻有張隊知道,那筆錢吳處用來交了他父親的保釋金。
“我老了,我做過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難道你真的……真的要和這些人一起來對付我?”
他兩鬢斑白,眼角閃著淚。張隊咬緊牙,片刻後,背過身去。
一瞬間,吳處已經重新抓住了槍,對著地上的證據打了起來。他的槍可以連發,那個袋子被一連梭的子彈打得燃燒了起來。
緊接著,吳處的槍口對準了他的背,而就在吳處準備扣下扳機時,張隊猛地下腰,一掌劈在吳處的腿上。
他的手勁太大了,吳處再次摔在地上,他的槍被踢到了一邊。
張隊站直了。安明的聲音自他耳邊幽幽而起。
“你還信麼?”
他沒有回答,也不知怎麼回答。槍聲引來了屋外的警察,張隊已經聽見了他們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吳處忽然高聲吼起來。
“我知道你父親的事情!隻要你幫我,我就告訴你!”
張隊猛地一愣,他以為自己在這件事情裏已經不會太驚訝了。青年沒做聲響,如死了般安靜。
可就在這時,安明的話再次出現了。
“張隊,看你了。證據是被燒了,他要是回去,還做他的處長,沒人治得了他。”
“或者呢?”
“或者,你把他交給我。”
說著,安明忽然揚手,他的手心裏藏著一隻極小的袖珍手槍,無聲的,一根針似的東西搜地射出來,紮進吳處的脖子。
一切發生得太快,吳處連哼也沒來得及哼哼就暈了過去。
張隊的槍口在同一時間調轉過來,對著安明,而年輕人也迅速跑過去,撿起了地上的槍支,三人對峙。
張隊開口。
“年輕人,別做傻事。”
“把他交給你,沒有證據,你們隻能放了他,就像放了胡一偉一樣。”
“不會,你相信我,我不會偏私他,我會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
“你沒辦法讓他得到應有的懲罰,你別騙我了。你們定不了他的殺人罪,即使坐兩三年牢,他還是會出來,那不是我要的。”
“你要什麼?”
“我要他如我一樣,活在地獄裏。”
青年一字一頓回答了張隊的話後,轉眼看著安明。
“安先生,您能信守承諾嗎?”
安明沒說話,點了點頭。青年露出一個淒慘的笑意。
“那我就放心了。”
張隊心中一驚,暗叫不好,立刻轉身,可他的胳膊被安明一把扯住了。下一秒,青年將那槍口放進了嘴裏,砰地轟掉了自己的半邊腦袋。
鮮紅的血染痛了張隊的眼睛,他猛地回頭,一拳揍在安明的鼻子上。
安明結結實實挨了這一下,倒退兩步,再抬頭時,已經有血掛在了他臉上。
“為什麼……你早知道他要尋死,為什麼不讓我救他?”
“你憑什麼救他?”
安明哼了聲,摸出手帕擦了鼻血,又將那手帕踹在身上。
“他這樣的人,父親是反水的線人,母親是被擊斃的綁匪,他是怎麼長大的,受了多少磨難,別人不知道,難道你還不知道?他不想活著了,他活著的念想已經解決了。你憑什麼不讓他去死?”
他說得輕飄飄的,有幾個字甚至有些含糊。張隊卻怔住了。
安明的話說的是那個青年,卻也說的是他。
是啊,活著幹什麼,念想結果了,壞人被懲治了,然後呢?
多年以來的壓抑,疑惑、周圍的羞辱,冷漠還在,那些傷口一個一個永遠無法愈合了。
不如去死,也有了死的資本。
張隊怔怔的,渾身打著哆嗦。
屋外的警察已經越來越近了。安明繞過他,走到吳處麵前。
他蹲下去,一把將吳處扛在自己的肩上。
張隊沒有阻止他。
“警官,證據被燒掉了,證人自殺了,所以你結不了案子了,而我準備犯罪了,你讓我走嗎?”
張隊倏地抬頭看著他,他的拳頭上還沾著血。孫小姐來到他身邊,拉過他的袖子,往他手心裏放了張紙巾和一張名片,上麵隻有一行極其普通的地址。
“您別太難過了,可以來這裏,找我和老板。”
張隊心知他不能這樣放他們走了。可他動不了,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兩人扛著已經暈死過去的吳處,從倉庫的一角迅速消失。
他什麼也做不了了,那一瞬,甚至連曾經他堅持的一切都煙消雲散般。他呆然坐在地上,扭過頭,怔怔地看著青年那具已經冰涼的屍體……
事情最後以嫌疑人畏罪自殺結束。吳處的辭呈遞上去後,再沒人找到他。張隊破天荒地請了假,沒人能夠聯係上他。
事情仿佛結束了,又仿佛沒有。
張隊躺在床上,桌麵放著安明說過的那兩個竊聽器。他仔細看著孫小姐給他的名片,過了會兒,他起身,拿起電話。
他還沒來得及撥號,鈴聲自行播放了。安明那油膩的、令人生厭的聲音響起來。
“張隊長,吳處已經進了我們的倉庫,您放心。”
“怎麼知道我要打電話?”
“臥室裏沒監聽,可我能看。”
張隊一個魚躍起身,牙齒咬得咯嘣響,安明笑嘻嘻的聲音又響起來。
“要是您感興趣,可以來公司看看。”
尾
公司處於鬧市區一棟不起眼的辦公樓上。掛牌寫著迷你屋,隻一個房間。
張隊長穿著便服進去時,安明坐在一張皮質的沙發上,他身後的電視裏此刻正莫名其妙閃著雪花。
孫小姐站在一邊,為他奉茶。溫度剛好入口,他們連這個時間都計算無誤。
張隊坐在了沙發上,安明兩手交握著撐在自己的下巴上。
“張先生,”他換了個稱呼,“歡迎過來。您想好了嗎?”
張隊盯著他,片刻後點了點頭。安明的笑意更甚,孫小姐取來白紙放在張隊跟前,張隊掏出筆盯著那紙出神。
上麵隻有兩句話:不計一切,生死無憂。
他簽下自己的名字。
安明大笑著鼓掌。
“歡迎您,從今天開始,您就是公司的新成員了。就像我給您介紹的那樣,咱們公司做的是服務業,為的是滿足客人一切需求。既然您在電話裏說不要錢,隻要調查,那我們一定會達成您的願望。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成了公司的一員,您就必須考慮公司的利益。以後如果再帶著錄音筆上門,我可保不了您了哦!”
張隊聞言,將胸前的鋼筆取下來,丟在桌麵上。那筆帽上微弱地有個小紅點,安明將筆取了,丟進一邊的玻璃水杯裏,笑容不改地繼續開口。
“咱們公司的規定很簡單,之前您也看到了。隻要客戶開口,錢給夠了,不管多難的事情我們都會順著客戶的心意來做——”
“包括客戶要自殺?”
張隊冷笑著諷刺了一句。安明麵不改色地點頭。
“當然包括。同時,您不能泄露顧客的資料,不能按照您所謂的世俗道義去處理任何問題……最重要的,您必須忘記自己是一個警察這件事。”
“如果違法呢?”
“當然會違法,您要是接受不了,這張合同我現在就撕,您從這間房子出去後咱們一拍兩散。不過張先生,您也想清楚。
現在除了我們公司外,誰還能幫您調查您父親的事情呢?”
張隊頓了片刻,將那合同推了回去。安明將合同小心地收起來後,哈哈笑著對他伸手。
“張先生,歡迎您加入這個隊伍。”
張先生抬頭看著那手,過了會兒,和他握上。
“我不殺人。”
“當然當然,孫小姐和您一樣,不殺人。”
“交給警方的那盤偽造視頻,是怎麼回事?”
“我做的,很簡單。”孫小姐應了聲,推了推自己的眼鏡,歪歪頭看著他。
“這位是我最美麗能幹的秘書小姐,孫小舟。”
張先生的目光在他們之間逡巡著,過了會兒,他長舒一口氣,率先放開了安明,靠在椅背上。
警方收到了青年錄的自白視頻,視頻中他承認是自己綁架了胡一偉的孫兒,逼迫胡一偉自行了斷後給他穿上了父親當年的衣服,又殺死了沈楊梅為母親報仇。同時,他還交出了那把狙擊槍和剩下的幾顆子彈。狙擊槍是他當年做清潔工時從警隊偷出來的,警方調集視頻後還真和青年的話對上了。
案子塵埃落定,相框並不是殺死沈楊梅的凶器,因為上麵的指紋和有效信息已經被安明提前替換了。
如今陽光正好,孫小舟再為他們端來茶水,打開一邊的留聲機。老式的爵士樂悠然響起,安明閉上眼睛微笑著傾聽。
一切歲月靜好,該死的該走的,俱消失無蹤,人間仿佛無事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