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四年十一月二十日。
那一夜,發生了某件令人終身難忘的事,對於我、樹下野狐和阿菩三人而言。
正如我在《北京一夜》故事開頭所寫——許多人都不喜歡那座充滿霧霾與擁堵的城市。
但偶爾,我還是會著迷那樣的夜晚。春風沉醉兼沙塵呼嘯的三月,後海盛開荷花的七月,秋月如鏡鋥亮的十月,白茫茫落得幹淨的臘月。
那一夜,北京嚴重霧霾。
下午,是中影集團的二○一五電影項目推介會,劉慈欣、南派三叔、樹下野狐、阿菩、八月長安……這些家夥都來了,還有我。對了,這個會上介紹我的小說《天機》電影改編的情況。
會後,中影集團喇總的晚宴上,八月長安、樹下野狐分別問我要微信,我地回答——我還沒用微信呢。
他們問我是生活在哪個世紀的人,我說十九世紀吧。
據說,當天會上幾百號人,隻有兩個人沒用微信,一個是劉慈欣,另一個是我。
晚宴過後,閑來無事,我和八月長安、樹下野狐、阿菩四人相約去了南鑼鼓巷。我對那裏略熟些,以前在巷子裏的酒店住過。我們穿過熱鬧的人群,找了間酒吧聊天。
我說我有個習慣,在不同的城市,喜歡獨自夜行。我走過哈爾濱冰封的鬆花江麵,走過傳說中危險的喀什街頭。我專走人跡罕至之處,不為漂亮姑娘,更不為欣賞美景,或者說單調枯燥的黑夜就是風景。今年四月,我路過北京,住長虹橋,零點時分,獨自出門,打出租車,直奔百花深處胡同,尋找“有位老婦人,猶在癡癡地等”之處。午夜,百花深處胡同,安靜,空無一人。我隻拍了幾張照片,對著空曠的巷子、老樹、屋簷、門牌。一直往百花深處的更深處走去,後半夜裏,獨自走了一個鍾頭,隻知道往東是後海荷花市場的方向。黑夜中穿過一條條胡同,有時撞上斷頭路,又隻能尋找其他岔道。
從最安靜如墳墓的京城深處,漸漸聽到遠處的喧鬧與歌聲,直至豁然開朗的燈火,驀地竟到了銀錠橋。眾裏尋他千百度。
好吧,他們表示不解,仿佛我是男神——經病。
晚上十點多,八月長安先回去了,剩下三個落寞的男人,便到南鑼北口的新疆館子吃烤串。二十串羊肉下肚,打道回府。
這邊打車似有困難,於是隻得沿鼓樓東大街往東走去。我帶著大夥往黑暗的胡同裏轉了轉,最後又說兄弟們走回酒店吧。
好啊,樹下野狐和阿菩都讚同。我說從二環走到三環沒問題吧。
知道這段路不短,但在我的蠱惑下,他倆還是決定綠色環保低碳兼裝逼靠兩條腿走回去。
深夜十一點。安定門內大街拐角,有人蹲在地上燒紙錢,還有幾十個黑色圓圈,殘存著燒剩的紙屑。
這家剛死了人吧?不過,這也是人間煙火氣,總比高樓大廈底下硬邦邦冷冰冰的好。
我們三人折向正北,沿著安定門內大街往二環路走去。
沒有選擇打車,不是因為打不著車,也不是因為害怕會再遇到那個像馮唐的司機,僅僅隻是想要在最漫長的那一夜裏行走。
霧霾茫茫。三人邊走邊聊,不知不覺,已過了北二環的安定門。
樹下野狐回憶起當年在北大讀書時追女仔的往事,阿菩也說起什麼事,不過我忘了。
經過一個路口,發覺地上擺著兩個酒瓶子,還有碗筷,盛著米飯與幾盤葷素搭配的菜肴。
這個……這個……不是給死人的供品嗎?
北京深夜。清冷路燈下,擺在人行道上冰冷的飯菜。讓我想起小時候每逢小年夜,家裏都要做一桌子飯菜,必有條青魚或鯽魚,還要在飯碗上插筷子……都是給死去的親人享用的。
別看了。我被他們拉走了。
感覺到某種異樣,仿佛周圍空氣裏,彌漫一種淡淡的煙霧氣——不是北京霧霾裏那種慣常的肮髒感,而是火葬場的氣味。
Keep walking.
又走了好久,時間仿佛失效。樹下野狐說:“哎呀!我們是不是有些傻逼?大半夜的,又沒有漂亮姑娘陪伴,三個大老爺們,沒戴口罩,在北京有毒的霧霾裏走了一個鍾頭!”
“嗯,好像是的啊。”阿菩附和道。
忘了是誰低頭要打手機求助,卻發現信號消失了。
不會吧,這是帝都啊,二環與三環之間,霧霾還把手機信號給屏蔽了?
三個人的手機不約而同都斷了信號。而且,我身上有兩台手機,一台移動的,一台聯通的,都沒信號。媽蛋,3G 與4G 的無線網絡也斷了。
有點詭異了。
我繼續往前走了幾步,看到一個公用電話亭便衝過去,這年頭在大城市已不常見這玩意兒了。我拿起髒兮兮的電話筒,摸出從上海帶來的硬幣(這貨在北京幾乎不流通)塞進去,依然聽不到任何聲音。
連特麼固定電話都斷了?
我們麵麵相覷,再回頭看四周大街。上窮碧落下黃泉,半個行人都不見。路邊的高樓,還亮著星星點點的燈光,但在霧霾中朦朧而模糊。街上的車飛馳而過,這是帝都唯一不堵車的時節,卻都打開遠光燈,看來路燈都不管用了。
怎麼辦?
往後走?但要經過那個有死人供品的地方,樹下野狐提醒我們不要被孤魂野鬼纏上。
往左走?倒是有條幽深的小巷子,夾在兩個小區之間,但恐怕進去就得迷路,而且半點燈光都沒了,不如我們在大路上安全。
往右走?隔著整條寬闊的馬路,前頭的路口不知還要走多久。
往前走吧。
北國的刺骨冰冷中,身體和腿越走越熱,耳朵卻被凍得硬邦邦。
然而,我們還是沒有看到北三環。
仿佛永遠回不去了。
路燈越發昏暗,我卻一把拉住樹下野狐,否則他就一腳踩到地上的黑圈。
又是燒過紙錢的痕跡。
這條路上密密麻麻,一路上不下幾十個圈圈,零星夾雜著盛滿米飯和包子的破碗,還有裝著白酒的一次性塑料杯子……
感覺像到了公墓,清明節。
寂靜,無聲。我能聽到他倆驟然加快的心跳聲,那可不是看鬼片才有的生理反應。
路邊有個電線杆,貼著張紙條,有些異樣。我湊上去細看,那是……打開手機照明,看清一行雋秀的小字——當你下一次在黑夜裏行走?
我把紙條揭下,緊緊攥在手心。我沒有看身邊的樹下野狐和阿菩,也不清楚他們是用怎樣的目光看我。我隻是閉上眼睛,深呼吸,哪怕霧霾嚴重甚至PM2.5 已爆表。
眼前是黑的,連透過眼皮射入瞳孔的半點光線都不剩。
耳邊也是空的,沒有汽車的呼嘯聲,沒有人的喧嘩,什麼都沒有。
我看到一條荒蕪的道路。樹影濃重,黑漆漆的,不像光禿禿的北京冬天。很冷很冷。下著雨。雨點冰冷。我穿著厚外套,撐著一把傘。獨自走在雨中。但沒有影子。因為,沒有光,更沒有路燈。往前走,左右都是一片空曠。樹叢外,依稀是青蔥農田,或是荒野。有條河流淌,經過水泥橋。一輛車開過,遠光燈照出行道樹。樹冠相接,黑夜裏聚攏車燈光束,像個白晃晃的山洞。看著似幾百萬年前,人類之初的某片原野。
而我,始終在走。舉著傘,雨聲淅淅瀝瀝。我有些累,但又不感覺疲乏。車子駛過後的靜寂,反而讓我莫名興奮。越走越快,腳步輕盈。隻是,眼前這條荒涼的路,看起來也是越走越遠,再也看不到盡頭,或,通往世界盡頭,但不會有冷酷仙境……
有人拍了我一下,重新睜開眼睛,看到樹下野狐的臉。
“你在看什麼呢?”
哦,還是在北京的霧霾中,隻是背景更加混沌。我把紙條給他們看,又問剛才過去多久。
“你剛拿起這張紙啊!”
“也就是一瞬間?”
“一兩秒鍾吧!”
暈,可是在我記憶中,似乎那條路已走了幾個鍾頭,或是大半個夜晚。
當他們聽完我的講述,再看完紙條上那行字,隻有阿菩一本正經地說:“在有的星球上,一年相當於地球上的一分鍾,說明你剛穿越到一個陌生的星球,度過了一整晚,回來才是這裏的刹那。”
“這裏的刹那?”
我若有所思地回頭,街邊再也不見一輛車了。手機依然毫無信號,不覺得奇怪嗎?
是啊,一個人,一輛車,就連半個鬼都見不著,隻剩我們三個男人。
霧霾茫茫。繼續往前走,繞過地上的黑圈和供品。路邊的建築都看不清了,更別說窗戶和燈光。能見度下降到不足十米,我們隻能用手機照明,穿行在全部由迷霧組成的世界。
好吧,現在胃裏的烤串都被消化掉了,可以再來兩根辣條了。
小時候看過的一部日本電影《首都消失》,後來許多年再沒記起來過,此刻卻如此鮮明地跳在腦中,當東京被不明有毒氣體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