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他像犯了過錯的小孩,輕手輕腳地走到安遠薰身邊。
“遠薰,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他的聲線壓得很低,語氣裏卻是字字堅定,“可是,這一次還要我丟下她不管,我說什麼也做不到。”
“你怎麼找到她的?”安遠薰沒有回頭,對著夜空突然發問。
“我……我沿著我們的路線往回走,正好碰到了她……”安可棠底氣不足。
“這樹林那麼大,為什麼,她會跟著我們一前一後地走?”安遠薰的聲線中透露著不屑,“難道真的這麼巧?”
“啊……嗬嗬,嗬嗬,也許真的……真是巧合吧。”他的辯解很無力,“所謂的‘緣分’哪……“
“安可棠你別把我當傻子好不好?”安遠薰提高分貝,“你一路都灑下了芫荽 香氛當做路引,好讓她一路跟著我們往東走,對不對?”
“啊……你怎麼都知道了。”安可棠回過頭,對小夜做了個鬼臉。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安遠薰歎氣。
“第一次,你給她那瓶珍貴的香精油,我什麼都沒說。因為我當你是憐香惜玉,而那女孩體虛又失憶,也確實可憐。如果沒有那精油,她可能在這危險的林子裏活不過一天。然後她又突然陷入昏迷,我們又耽擱很多時間等她清醒過來。那時如果我們拋下她,可能屍體都早已被野獸吞噬。所以我仍舊沒說什麼。可是,為什麼等到她康複以後,你又背著我和她約定,用這濃烈的芫荽氣味做指引,讓她一路跟著我們去向東方呢?安可棠,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原來,所有計劃行蹤,都全在她的掌握之中。
“你……是怎麼知道的?”安可棠怯怯地問。
“雖然你竭力想用香桃木的味道去掩蓋,但芫荽的氣味濃烈獨特,你一路撒了那麼多,我怎麼會聞不到?”
“遠薰,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瞞著你。”證據確鑿,他低頭認罪。
“所以,可棠,現在你是想對我說,我們必須繼續帶著她上路,否則你仍會想辦法讓她跟著我們,想辦法一直照顧她下去,對嗎?”
雖然知道她會失望,安可棠還是咬著嘴唇,重重地點了點頭。
“那麼,告訴我,你打算照顧她到什麼時候為止?”安遠薰的聲音中流露出不解與失望。
——安可棠,你究竟是怎麼了?
“我想……要等她恢複部分記憶,至少得知道自己是誰,要去做什麼吧。”安可棠想了想,這麼回答道,“總得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吧。”
——安遠薰,我之所以堅持帶著小夜,是因為……
“隻是這些?你確定?”
“是的。”
“如果是這樣,我想我可以幫到她。”安遠薰的回答出人意料。
“你是說,你要……”安可棠難以置信地長大嘴,“對這個跟你毫無關係的人?”
“現在這種狀況,難道還能說她跟我沒有關係嗎?”安遠薰再次點頭。
黑暗中終於有了光。
與之共同升騰而起的,是濃鬱神聖的檀香木氣息。
她遞給她一些綠色草藥:“這是婆羅米藥草 ,請在手心仔細揉搓,它的氣息也許可以幫你消除些許緊張感。”
然後,她從他的手中接過一個形似油燈的器皿。
這個物品身為船型,有著長長的手柄和圓形底座。罐身為水晶質地,其餘為黃金所製成。器皿的頂蓋雕刻成一尾凶猛盤蛇,周身鑲嵌著珍珠、紅寶石和瑪瑙。
她打開器皿的頂蓋,從中撚出一些淺褐色粉末,放在掌心仔細揉搓,速度越來越快。
突然,她輕拍手掌,粉塵立刻在空氣中散成一道煙霧。
她朝著她,輕嗬一口氣。
而坐在對麵的她,隻感到一股難以言說的氣味侵蝕進大腦,瞬間便失去知覺。
於是,光線再度墜落成暗黑。
眼睛緩緩睜開。
女孩發現自己身處一片漫無邊際的白雪之中。她看不見天之盡頭,亦找不到山峰之巔,她無法確定哪裏才是地平線,哪裏又是萬丈深淵。
突然,女孩看見不遠的前方,竟有一棟隱約透露著燈火的木屋。
嫋嫋炊煙正從屋頂攀援進雲霄,攜帶著幸福圓滿的味覺。
於是,女孩狂奔向前。
在木屋門口,她看見那枚似曾相識的銘牌。
“雪花蓮。”她喃喃念出銘牌上的文字,抑揚頓挫中透露著不可言說的溫暖腔調。
然後她推開門,一股甜暖氣息撲麵而來。那味道裹挾著蛋糕奶香,咖啡濃香,還有牆角爐火中的木柴所發出的幹冽清甜。
遍地是女孩所熟悉的景致。
那一桌一椅的姿態,那一吧一台的形態,那一牆一壁的時態,那一期一會的等待,那臨風一瞥的相片,皆是烙刻進她身體發膚的多麼近,又多麼遠。
立在吧台邊的,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男人和女人。
男人站得挺拔好看,香氣從他的肩膀漫溢出來。他正在烹製一道甜美佳肴。
女人回過頭對她笑,眼角眉梢都是溫柔的味道:“去叫恩辰下來吃飯吧。”
於是女孩拾階而上,一邊走一邊輕快地喊:“恩辰,恩辰,吃飯了。”
卻無人應答。
終於到了二樓,幽深走廊的兩側,是四扇一模一樣的木門。
女孩突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打開哪一扇。
前方亮起一道光。
“202……”她喃喃念著,走向那扇虛掩的門。
在推門進入的一刹那,她的腳突然一顫,手也輕微搖擺,連呼吸都跟著亂了節奏。
女孩有些害怕。
是誰在那裏?
是你嗎?
她深吸一口氣,終於推開那道虛掩著的最後防線——
房間猶如黑洞般深邃詭譎,她看見在一道白光籠罩中,是一張似曾相識卻模糊不清的臉。
“恩辰,你在做什麼?”她輕聲問。
被換做“恩辰”的男孩卻並不理她,自顧自在電腦前繼續敲打著鍵盤。
“恩辰?”女孩吸一口氣,終於走向他。
“滾開!”
猛然襲來的外力,讓她一個踉蹌摔倒在地。
她終於難以置信地認出眼前男孩的真麵目。
發絲糾結,形容枯槁,麵色慘淡,嘴角猙獰……仿佛將全世界用於形容“恐懼”和“可怕”的字眼放在他身上亦不為過。
女孩突然發現,眼前的男孩並不是那個唇邊開滿水仙,眉目璀璨鮮豔的“恩辰”。
“你是誰……”她哆嗦著問。
“我是誰?”男孩蹲下來,逼視女孩的臉,“你會不認識我是誰?我是你最重要的那人啊,我是喬恩辰啊!”
“不,你不是……”她堅決否認。
“什麼,我不是?”男孩麵容猙獰,“那你說!我是誰?”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是誰?連你都不知道我是誰,我怎麼會知道我是誰!”
他的語言宛若艱澀難懂的魔咒,一字一句吞噬女孩的心。
然而從他眼底偶而閃過的一抹溫柔,卻又讓她猶疑不定。
“恩辰……到底是不是你?”女孩訥訥問。
男孩猙獰的眉目突然鬆弛下來,換成一抹疲憊和頹喪,他的語氣柔軟緩和,一如她所深深眷戀的。
“是啊,是我……”
“恩辰,你剛剛怎麼了?”女孩欣喜若狂,輕撫他的臉頰。
“雪見,我……”他無力地伏在她身上,在她的耳邊低訴道,“我隻是覺得……我現在……很不幸福。”
然後,他“嗚嗚”地哭了。
暖暖馨香讓人有了知覺……
光線慢慢突破眼瞼,努力支撐開一小道縫隙,讓溫暖攀爬進眼簾。
她睜開眼。
“呼……終於醒了。”眼前麵容清秀的男人,終於放心地舒了一口氣。
他對身邊的女人說道:“每次都是有驚無險啊。”
女人並沒有回應,仍舊一動不動地端坐著。
她雙目緊閉,滿額細汗,仿佛適才動用了全身的真氣,進行過一場艱苦跋涉,抑或是一場殊死博弈。
在他們中間,是一堆燃到盡頭,逐漸微弱下來的火苗。雜七雜八的器皿散落一地,複雜香氣在空氣中揮之不去。
“感覺怎麼樣?”男人關切地問她,“有沒有想起什麼?小夜。”
“我……我不叫小夜。”她回答。
“嗯?”他一愣。
“我叫,紀雪見。”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柔軟卻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