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其實樹也是會流淚的哦。”
說完這句話,安可棠揚起手中的金色匕首,在嶙峋樹幹上刻下一道深刻的印記。
然而劇痛之後的瞬間,能感受到的或許隻有麻木。
過了幾秒鍾,才有黃白色液體從樹的傷口中溢出,沿著樹幹緩慢向下流淌。在與空氣接觸的短暫時間裏,原本黏稠的液體很快凝結、變色,固化成紅棕色的半透明膠狀物。
安可棠拿匕首將膠樹脂小心刮下,拂掉附著在表層的樹皮和雜質,然後把它包在一塊絲布裏。
“樹的眼淚……”
紀雪見湊過來嗅了嗅,甜蜜交織腐朽的異香竄入鼻腔,在腦海中暈染開一枚絢爛花朵。
這暗紅色的膠樹脂,宛若女子芬芳誘惑的朱唇,卻又有著讓人聯想到死亡的絕望香氣。
他說,這是樹的眼淚。
“其實,這是一種上等的香料,叫做拿他弗 ,希伯來文的念法是NATAPH。別看這種灌木矮小多刺,隨處可見,它的膠質卻可以製造出世界上最純粹的香料。”
見她感興趣,安可棠便把手裏那塊膠樹脂遞給她。
紀雪見打開絲布,掌心裏平躺著一塊兩點五厘米見方的紅棕色硬塊。
仔細看,硬塊表麵粗糙,覆有微薄粉塵。輕觸其表麵,有堅脆的質感。不規則白色顆粒和淺紋布滿破碎斷層,上麵覆蓋一層棕色油樣光澤。再嗅一下,隱約可辨出甜味中的辛辣和苦澀。
翻來覆去研究了半天,紀雪見終於發問:“可是,這香料是幹嘛用的?炒菜,還是燉湯?”
正在另一根樹幹上比劃著的安可棠一個趔趄,差點一刀刻在自己手上。
他回過頭咳嗽兩聲,正色道:“拿他弗是一種沒藥,它代表神甜美的死。這表明無論是神降臨到我們身邊,還是我們到神那裏去,基本的需要都是神的死。沒有神的死,我們就不可能遇見神……”
“所以,這是讓神死掉的……毒藥,對不對?”紀雪見恍然大悟,一臉“原來如此”的得意。
“哈啊?”安可棠瞬間石化。
樹幹上新割的傷口又綻出一朵血色花瓣,他忘了采摘。
“不是嗎?”雪見擰起眉頭想了一下,突然提高了分貝,“我知道了!你也可以毒死自己,然後到神那裏去。總之,要死一個對吧。哎……不對啊!神都已經是神了,怎麼還會死呢……”
雪見旁若無人的碎碎念,終於把安可棠念得精神崩潰。
“小夜!你閉嘴啦!”安可棠連忙糾正,“哦,不,不是小夜,是雪見,紀雪見……”
他喃喃念她的真名,仍然感覺隔閡。
仿佛小夜才是與他在林中偶遇,然後共同患難的戰友。而那個紀雪見,隻是個來自異域,亦從不屬於這裏的陌生女子。
紀雪見,這個背負沉屙過往,卻什麼都再也憶不起的神秘女子。
想到這,他的情緒又跌下去,悶悶地剝下另一塊新鮮膠樹脂,塞入隨身攜帶的皮囊裏。
“可是,你收集這麼多膠樹脂做什麼呢?”
雪見放眼望去,周遭高高低低的叢生灌木,大都在樹幹中段被割開一道口子。有的傷口殘留紅褐色斑點,有的傷口仍在汩汩流淌新血。這粗壯、硬直而多刺的枝幹,已傷痕凜冽,仍任人割宰。
“拿他弗是用來製作沒藥的一種香料。這一路上,我們要收集各種各樣的香料,然後在月盈之前趕到博膠……”安可棠說。
“為什麼要在月盈之前趕去博膠?”
“因為……”
“可棠!”
突然響起的一聲嗬斥,打斷他們的對談。
他們轉過頭,原本靜坐休憩的安遠薰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正氣呼呼地看著他們。要不是體力透支嚴重,說不定她會撲上來給他一記直拳呢。
“哎……”說到一半的話又咽了回去,安可棠朝雪見擠擠眼睛,“以後有機會再告訴你。”
“不是說,等她恢複部分記憶,我們就和她分道揚鑣嗎?”安遠薰看著他。
安可棠支支吾吾:“可是……可是她隻想起自己的名字有什麼用?紀雪見和小夜,沒什麼區別吧。”
“不可能。”安遠薰冷冷說,“我給她做的香薰催眠,所用的藥力相當強勁。她不可能除了名字其他什麼都沒有回想起來。”
“可是,她是那麼跟我說的啊。”安可棠不得不承認她的話有一定道理。
“還是你們又聯合起來騙我?”她逼視著他。
“怎麼可能!”安可棠紅著臉叫起來。
“同樣的伎倆,希望你不會再用第二次。”安遠薰警告他。
“喔。”安可棠自覺理虧,不再爭辯。
“如果她刻意隱瞞已經恢複的記憶,打算一直跟著我們,會有什麼目的呢?”安遠薰沉聲思索。
“不會的,小夜……雪見她不會這麼做。”沒來由的信任脫口而出。
“你憑什麼這麼肯定?”安遠薰白他一眼,“還有啊,你不覺得你跟她說得太多了嗎?以後我們之間的事,請你不要告訴她。”
“喔。”安可棠乖乖的。
“不如這樣,”安遠薰壓低聲音,“你應該知道‘布魯斯德效果’吧?”
“嗯……”
夜幕降臨。
因為安遠薰的身體狀況,這兩天他們走得十分慢。加上之前因為雪見耽擱的時間,他們的行程已遠遠落後於原定計劃。
雖然安遠薰十分焦急,但她虛弱的身體著實難以應付雨林中的長時間穿行。每每行進數十分鍾,她便臉頰蒼白,滴汗淋漓,隻得放下行囊原地休整。
越過水窪,行過低穀,攀過殘壁,這一路走走停停,這一個晚上,他們終於到達了波哥山城,行程中的四分之一處。
而蒼穹裏懸著的月,已是半彎。
“雪見,睡不著嗎?”安可棠終於把稱呼糾正過來。
他走到她身後,給她披上一襲白袍。
這薄霧輕籠罩的夜,還是有些許涼意。
“謝謝。”雪見緊了緊衣領,又低頭嗅了嗅,衣衫染上微微草藥氣息,很好聞。
“雨林裏的天氣就是這樣。白天豔陽似火,這樹林就好像蒸籠一樣,把水汽和熱度緊緊包裹,揮發不掉。到了半夜溫度急速下降,這樹林又似冰袋,冰寒水汽沁涼入骨,真讓人吃不消。”
安可棠朝掌心嗬一口氣,又來回搓了幾下。
雪見這才發現,安可棠的身上隻穿著貼身單薄的白衣白褲,手裏捏著一個方型牛皮紙信包裹。
“我真不應該把自己那件棉衣丟掉。”雪見說。
“哈啊?你那件破破爛爛奇髒無比說起來是白色看上去是彩色的棉襖?得了吧,已經被雨水泡得又重又冷,不想死的人都會扔掉吧。”嘴唇已經凍得變了色,安可棠還是不改吐槽本性,“哪比得上我這件又輕又薄防寒保暖透氣防水驅蟲辟邪款式新穎采用高科技納米技術精製而成的……”
他又晃晃手裏的包裹,試探她的反應。
“拜托……”雪見忍不住白他一眼,完全無視他手裏的物件。
“怎麼了?你是在心疼我?要不……我們一起披這件袍子?”安可棠擠眉弄眼。
“怎麼披?”雪見不解。
“我披著,然後把你抱在懷裏啊!”他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喂!”雪見瞪眼示威。
“嗯……”身後傳來安遠薰的呻吟,睡眠中的她擰著眉頭,翻過身去。
他們對看一眼,同時伸出手指:“噓……”
然後,兩個人都忍不住笑了。
“唉,都怪我,這一路上拖累了你們,還把遠薰害成現在這個樣子。”雪見黯然。
“怎麼會。”安可棠搖頭,“對了,你還能不能想起來,除了扔掉的那件破爛大衣,你還有什麼隨身攜帶的重要物品嗎?”
“……”
雪見的眼神掃過安可棠一直拿在手裏的包裹,又想了一會兒:“好像沒有吧,怎麼了?”
“哦,沒什麼。雪見,其實我有話想問你。”安可棠的語氣很是認真,“你為什麼願意和我們一起走呢?我是說,你不怕我們是壞人嗎?”
“壞人?“
“是啊。說起來,我們素昧平生……“
“壞人會三番五次出手相救嗎?壞人會把身上最貴重的香料隨意送人嗎?壞人會耗盡心力,幫一個陌生人催眠治療嗎?”
雪見看著在角落裏陷入昏眠的安遠薰,歎一口氣:“況且,我也不知道我能去哪裏。”
“那麼,你為什麼從來沒問過我們,我們現在是在哪裏,我們又要到哪裏去。”
“這重要嗎?”紀雪見抬眼看著前方幽深杳渺的密林,“不管這裏是哪裏,我隻想找到……回家的路。”
“雪見,你真的除了名字以外,其他什麼都沒想起來嗎?比如,有關你的家鄉、家人,任何相關的零星片段。”他小心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