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滴淚樹(2 / 3)

一抹猶疑神采瞬間掠過雪見的瞳仁。

然後,她抬起頭,看著他誠懇地說:“嗯,是的,可棠。除此以外,我什麼都想不起來了。”

“哦,我就說嘛。” 安可棠像在努力說服自己。

你看,我都把那個牛皮紙包裹拿出來給她看了,如果她已經恢複記憶,一定能認得出來嘛。

於是他對雪見點點頭:“好,雪見,我相信你。”

“嗯?”雪見不明所以。

“雪見,我會盡最大努力幫你恢複記憶。遠薰那邊,我也會去說服她的,你放心吧。”

心理防線全部撤除。

“謝謝你。”

她的雪白素顏在夜色中閃耀皎潔,竟讓他“騰的”紅了臉頰。

“好啦!沒什麼的啊!不要這樣啦!”

“嗯?”雪見再次一頭霧水。

“真的沒什麼!哈哈!哈哈哈哈哈!”安可棠拚命掩飾自己的局促。

“……”

“對了,不如趁現在有時間,我帶你四處轉轉……”

夜之山城。

穹頂是素潔月光,將漫溢霧氣輕輕挑起,揉出一段輕歌曼舞的時光。四野是沉寂遺跡,被夜與霧層疊覆蓋,埋下半城不為人知的過往。高地中央的開闊地帶,是一棟喑啞黯淡的古老建築,屹立在歲月的荒原裏,像一個被人不小心遺忘的過客,惟有被自然力風化吞噬才是它最終的結局。而那些高聳參天的熱帶林木,則像盡忠職守的衛士,又似隔岸觀火的局外人,遠遠地聚攏成一圈,不動聲色地見證著永恒的神跡。

素色白衣的兩人,如鬼魅般在夜色中幽靜穿行。不知道的以為是小鬼兩隻,誰又知道他們其實是在欣賞風景。

“真的很難得,可以看到這樣的景色。”雪見立於一枚方型岩石,居高臨下麵對著沉睡腹地,有夜風扯動她的衣角。

“很美吧?這一路走來都是匆匆忙忙,像這樣有心情停下來欣賞風景,還真是破天荒頭一次。”

“嗯?可是可棠好像對這裏很熟的樣子呀。”

“其實我也是第一次來。隻不過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和遠薰就成天在樹林裏轉悠,研究各種各樣的香料、藥材。雖然那裏沒有城堡,沒有遺跡,沒有稀奇古怪的飛鳥遊魚。但那片單調無趣的風景,但卻是我們玩得最盡興的遊樂園……”

“所以,可棠和遠薰,為什麼會對香料這麼感興趣呢?“

“其實我們是……“安可棠怪腔怪調,“……我們是興趣相投的好朋友啊!”

“你們的感情一直很好吧?“雪見羨慕地說,”其實能看得出來,雖然遠薰的脾氣不大好,但她對安可棠,還是相當在乎的啊。“

“有,有嗎……“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

“嗯,當然。總是讓人覺得,好像你們幾百年前就這麼熟了,無論什麼都不能把你們分開。“

安可棠卻沒有再說話,兀自墜入一個人的回憶。

陰沉詭異的笑容,扭曲變形的臉孔,撕心裂肺的呼號,熊熊燃燒的火光……

一幕幕令人心悸的過往,從他的瞳仁深處一閃而過。

“可棠,怎麼了?“

他用力甩頭:“隻是覺得,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久得我都不太記得了。“

“……“

“其實我寧願不記得。那些丟失的記憶,有的可能是財富,而有的卻是噩夢,“安可棠苦笑,”或許什麼都忘記,才能沒什麼負擔的繼續活下去吧……“

“可棠……“

“啊,突然講這些真的好奇怪啊,“他故作輕鬆地笑,“這兒的夜晚讓人渾身冰涼,我們回去吧。”

他扶著她,從石階上走下。

留在身後的,是一整片的煙波浩渺。

曾幾何時,這夜幕下的廢墟,也有過歌舞升平的璀璨日子:皇家度假區、賭場、賓館、酒吧、舞廳、獵場……山頂上的城池,猶如隱遁世外的秘密桃花源。白日裏,皇家貴族在密林中遊獵追逐。夜色中,紳士富豪在樂聲中沉醉翩翩。名伶的歌喉如雲雀般清明嘹亮,穿越日月星光,浮蕩成世間的絕唱。

此時此刻,雲上日子的輝煌勝景早已不複存在。經過戰爭和時間的洗禮,這裏隻剩下舊日的殘餘和詭秘的蹤跡。然而亙古不變的,是經年不散的雲海霧氣和海灣景致,還有每天日月交替之時,大片綿密的山區冷空氣。夜風在殘破建築和綿密樹林中自由穿梭,嗚咽咆哮,生硬地營造出這讓人毛骨悚然的山居夜色。

這便是曆史上赫赫有名的波哥山城,也是被荒廢遺棄過兩次,命運多舛的波哥山城。

第一次是在十九世紀四十年代末,新的侵略者將另一個國家的侵略者驅逐出境;另一次,是因為七十年代發生的內戰。相隔二十餘年的兩次戰火,終將這盛世繁華摧毀殆盡,徒留相當的海拔高度和廣闊的俯瞰視野。

波哥山城就像屹立於人間之上的清冷老者,一聲不吭地看著這人生海海,故事滿腹卻再無聲息。

如果城池有記憶,那麼它會記得些什麼呢?

是車水馬龍的市井人間,還是人去樓空的呼嘯風聲?

是生老病死的世間曲折,還是哭哭笑笑的動人容顏?

抑或它才不會自作多情。

當漫天烽火將一切摧毀,它可會以為那落定的塵埃,才是自己最初的模樣?

是的,一座城或一個人,無論風華正茂,或是風霜浸染,都背負著一段各自曲折的曆史。那是其他人所無從知曉的秘密。甚至,就連一些日子過後的自己,也無法再看清這個秘密。

回過頭,什麼都已不是什麼。

那個魔術師的名字,叫做時間。

他,拇指輕點,改變一切。

——嗤啦。

火光照亮小小方寸。

看見蜷縮牆角的安遠薰仍在酣眠,安可棠鬆一口氣:“我們出去的時候篝火竟然熄掉了,這可太危險了。”

然後他用手裏的引火棒將熄滅的柴堆再次點燃。光線如同向上攀爬的植物,迅速將周圍牆裙染上一抹紅色。

“嗬,這裏看上去還真不像是廢棄很多年的樣子啊。”看著牆壁上色澤鮮豔的古風壁畫,雪見感歎道。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這個教堂應該是叫做Catholic。”安可棠想了想,“你知道為什麼這個教堂明明早已不再使用,卻看上去仍然像剛造好一樣呢?”

“為什麼?”雪見饒有興趣。

“去幫我把香料背囊拿過來,我再告訴你。”

安可棠指向雪見漆黑的身後:“就在那裏,那邊靠窗的桌案上。”

雪見起身,摸索著在黑暗中前進。

沒走幾步,她踢翻腳邊的一個瓦罐,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下一步,她又不小心撞上黑暗中的桌角,疼得叫出聲。

還好擺放香囊的桌案隻是在十步開外的窗邊,否則她還要遇到多少狀況呢。

而此時的她,卻並不知道自己正在向未知的危險,一步步靠近著。

“為什麼這個教堂明明早已不再使用,卻看上去仍然像剛造好一樣呢……”

雪見的腦海中回響起安可棠的這句話,還有他意味不明的笑容,眼看已經走到了窗邊。

月光投影在彩色玻璃上,反射出詭譎晶亮的顏色。

等一下,那混雜在紅的藍的黃的玻璃投影之間的,那些渾圓剔透的,猶如動物眼眸般閃亮的圓形光斑,究竟是什麼?

為什麼塵封數十年的教堂,仍然簇新如剛剛誕生?

是啊,為什麼?

冷汗順著脖頸滑過。

——哐當!

黑暗中突然爆出一聲清脆異響,將繃緊的神經輕易割斷。有幾道矯捷身影,從桌案上一躍而起,迅速隱匿於黯淡夜幕之中。

“天哪!”

紀雪見應聲尖叫,一把抄起案桌上的背囊,轉身往回跑。

不滿十米的距離,被她甩落一連串的“乒乒乓乓”。

處於驚恐中的她並沒有察覺,就在桌案旁的一塊木板背後,隱藏著一張因為極度緊張而扭曲變形的臉。那個身份不明的外來者,正處於箭在弦上的極限狀態。或許隻要雪見再向前走一步,或是再多停留一秒,他右手緊握的玻璃殘片便會猛刺出去。

然而,雪見終於在離他不足半米的地方折返回去。

他按捺住狂跳不已的心髒,哆嗦著舒了一口氣。確定她已經走遠了,他才蹲下身,拾起剛剛因為汗濕而不小心滑落的一枚白色瓷瓶。

“呼……幸好沒有打碎。”

月光在他身上撒下一抹冷色調。下一秒,便將他的少年身型徹底融化。

“雪見,出什麼事了?”安可棠操起火堆中的木棍站起來。

“我……我看見,好多的……眼睛……”雪見驚魂未定,“就在那邊,藍幽幽的,好多好多。”

“哎……”安遠薰歎一口氣,重新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