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的是真的啊,實在太可怕了!”雪見快要哭出來。
安可棠接過她手裏的皮囊,拉她在火堆邊坐下。
火光炯炯,映襯她蒼白失魂的臉。
“剛才我說,這個教堂叫什麼?”安可棠一邊說,一邊打開手中的皮囊,頓時有一股複雜氣息在火光中升騰起來。
“Cat……holic?”
“對,catholic。”安可棠拉開拉鏈,將皮囊展開。
原本鼓鼓囊囊的背包,竟然可以完全拆來,攤成一米見方的樣子。而在這並不大的皮革上,又密密麻麻地分布著數十個更小的容納空間。每個口袋都飽滿充實,袋口用皮繩係緊。安可棠熟練地打開其中一個小包,用兩根手指撮出一點點粉末,一揚手拋灑在身邊的火堆中。
頓時,一陣清涼香氣撲鼻而來。
雪見接連吸了好幾口。不知為什麼,她覺得這個味道熟悉又好聞。
“馬上你就會知道,這個香料有什麼樣的效果了。”安可棠說。
很快的,雪見便感到身後有東西正慢慢靠近自己。那些輕盈但仍可辨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雜亂,窸窸窣窣從遠處聚攏逼近。甚至,她可以感到對方毛茸茸的身體正試圖觸碰自己的後背,有溫熱潮濕的鼻息撲打在她微汗的胳膊上。
“可棠……我身後,那是什麼?”雪見聲音顫抖。
“嗬嗬,你自己回頭看啊。”安可棠卻並不緊張,隻是歪著嘴笑。
“你還笑得出來!你把什麼……給招來了?”實在不放心,雪見慢慢回過頭。
在陰影中熠熠閃亮的,正是剛剛在窗邊瞥見的那些藍幽幽的眸子!
雪見正要跳起來,突然聽見響起的一聲:“喵唔……”
那撒嬌般的,溫柔又綿軟的一聲“喵嗚”。
“啊……”雪見蹲下身,方才看清暗影中那大大小小,肥肥瘦瘦的數十隻毛茸茸的小生命,全都是體態纖細,身披短毛的貓咪。而那些在黑暗中詭譎閃爍的藍色光線,正是這些小貓咪的晶瑩眼眸呢。
回過頭,雪見笑盈盈地對安可棠說:“怎麼會有這麼多貓咪啊?”
“你真的好笨啊,都說了這個教堂叫做catholic,”安可棠重複道,“Cat,holic。”
“啊,原來是‘貓咪迷情’教堂啊。”雪見恍然大悟,“可是,為什麼剛剛它們全都逃走了,現在又都回來了呢?”
“正是我手裏的這些香料起了作用。”安可棠攤開手,掌心有一小撮淺綠色的細粉。聞到味道的貓咪很快聚攏在安可棠身邊,“喵嗚喵嗚”叫個不停。有的貓用腦袋蹭他,而有的則繞著他團團轉,還有的躺在地上不停地打滾。
一時間熱鬧非凡。
“好了,可棠,快把你手裏的貓薄荷 收起來吧,”被吵醒的安遠薰有些不悅,“否則這些暹羅貓要鬧到天亮了。”
“唔,好。”安可棠拍拍手掌,把最後一點香料在空氣中打散。
然後,他迅速收拾起攤開在一旁的香料皮囊,不無得意地輕聲嘟囔:“怎麼樣,厲害吧?這可是我的百寶囊哦,更神奇的東西,以後有機會再給你看。”
雪見卻沒有半點回應。
他轉頭,發現她仍蹲在原地,一動不動。
“雪見?”他蹲下喚她,卻隻看見火紅光線的掩映下,是她空洞的目光和呆滯的表情。
“小虎……小虎……”他聽到她,氣若遊絲,喃喃地念。
軟軟光線灑下來,絲棉一般覆在身上
深陷躺椅中的女孩不過十二三歲的豆蔻年華。她麵容寧謐,發出輕微的鼾聲。她的身上披著一件白色長款毛衣,陽光如蜜糖般浸潤毛衣的一針一線,將溫度傳遞到她的夢境中,讓她的鼻頭有了微汗,嘴角有了弧度。
她的身上蜷著一隻長毛虎斑貓。和它的主人一樣,它也把身體擺成最舒服的姿勢,發出“呼嚕嚕”的聲響,仿佛在提醒別人不要叨擾它的夢境。
這是一個溫存的春日午後,嫩芽初綻的向陽山坡上,一棟洋溢著馨香的小木屋,一張使用了很多年仍很舒服的木質搖椅,一個午睡中的女孩和一隻午睡中的貓咪,繪成了一幅安寧圓滿的畫卷。
忽然,有一抹陰影遮住酣眠中的女孩。她懷裏的那隻貓,立刻警覺地醒過來,把身體弓成蓄勢待發的箭,朝著陰暗的來源發出不滿的嗚鳴。
“小虎,你怎麼了?”女孩終於被喚醒。
她把處於待命狀態的貓咪抱起來,輕撫它的脊背。
“小虎,是不是想恩辰哥哥了?”女孩像是在說給自己聽,“別著急哦,他跟爸爸去待雪坡,應該快回來了哦。”
貓咪仍然不安咆哮。
“雪見,來幫我看看烤箱裏的山莓糕,我正在烘咖啡豆呢,走不開。”身後敞開的大門中,有人在喚她。
“哎……媽,我這就來。”女孩站起身。
貓咪一個騰躍,穩穩站在地上,率先向屋子裏跑去。
“等等我啊,小虎……”
女孩正要進屋,突然感到有一片陰影遮蔽了身後的光線,取而代之的,是攀上脊背的一襲寒冷。
“爸爸,恩辰,你們回來啦!”
女孩回過頭,逆著光線的一片深灰中,竟然揚起層層疊疊的濃霧。天邊的一抹火光,將整個西北部的天空映射成暖紅色。
那麼詭譎淒厲的紅。
然後,是排山倒海的喧騰由天際蔓延至耳邊。
“不好了,待雪坡又發生空難了……”
“聽說是墜機引發了雪崩!”
“救援隊什麼時候能來?這下得死多少人啊!”
“……”
奇怪的是,那麼巨大的聲響,竟然在她的耳畔逐漸回蕩消解,變成輕盈脆弱的泡沫,在空氣中一個接一個破碎消失。
她顫抖著吸氣吐氣,寧願自己什麼都沒有聽見。身體卻像被施了定身術,動彈不得。
不知過了多久,前方的濃霧中終於出現兩枚正向自己行進的身影。
他們互相攙扶,走得緩慢,卻讓女孩飆出眼淚,歡笑出聲。
“爸爸,恩辰,是你們嗎?”
“你別哭了……”安可棠無力地勸解道。
“嗯……”雪見點頭,卻仍然止不住眼淚。
她抬起手臂,用衣袖胡亂抹掉。
“我都說你別哭了啦!”安可棠終於忍不住,“我的袖子都被你弄髒了!”
“哦……”原來自己還穿著安可棠的白袍子,而右邊的衣袖,已經染上了一大片淚漬。
於是,雪見又抬起左手擦眼淚。
“喂,你過分了啊!”安可棠氣得怪叫出聲。
“看來,‘布魯斯德效果’還是有幾分作用的。”久未出聲的安遠薰終於說話。
“布魯斯德效果?”雪見不解。
“嗯,這是一種催眠治療手段。當你聞到以前很非常熟悉的氣味,便能喚醒當時的記憶。”安遠薰解釋道。
“雪見,究竟是哪一種味道讓你想起了從前?”安可棠問。
“是貓薄荷,那隻叫小虎的貓也很喜歡這個味道,所以我常常喂它吃加了一點點貓薄荷香精的軟糕,它吃得好開心呢……”雪見又陷入遙遠的思緒之中,“看它吃得那麼香,就連喬恩辰也鬧著要嚐嚐味道呢……”
“所以,你想起的不僅僅是那隻貓吧?”安遠薰抓住她話語中的漏洞,層層逼近,“紀雪見,你到底有沒有把你想起來的都告訴我們?你有沒有對我們說實話?”
雪見怔住,一時間說不出話。
“哎……好啦好啦,遠薰你別逼她說了。”
安可棠連忙擺手:再大哭起來,他那件防寒保暖透氣防水驅蟲辟邪功效一流的白袍就要毀在她的淚水裏啦。
“對不起,遠薰,”努力將淚水咽下去,雪見說,“是的,我不僅想起了我的名字,不僅想起我的貓咪小虎。我還想起了我的家人,以及……一個叫喬恩辰的男孩子……”
“那你還跟著我們做什麼?還不快點離開這裏!”安遠薰一下子跳起來,怒不可遏地質問她。
看著她因為憤怒而漲紅的臉,紀雪見歎一口氣。然後她垂下眼簾,聲音猶疑得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
是的,她多麼希望那隻是一夜夢魘,一場虛驚。
但是,來自心底的直覺,那麼小心翼翼又無比狠心地對她說:
“你所想起來的那些,它們並不是全部的真相。”
安可棠,是你說“樹也是會流眼淚的”。
那些會流眼淚的樹。
那些流出紅褐色眼淚的樹。
是不是它們也想起了,那些很疼很疼的過往?
剝開樹的記憶,把痛的眼淚釋放出來,便能凝結成奇異的香料。
那麼,當我終於回想起千裏之外的一切真相,是不是也能——
微笑著化身為一朵,最芬芳的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