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林裏的一日,就好似人世間的一整年。
黎明時分,天地間是霧氣混沌的白。空氣粘膩潮濕,徒留夜的寒冷。林木花朵,飛鳥走禽,都如同天地間新生的嬰兒,以蘇醒之姿,正要開始抽芽拔節。
那是欣欣向榮的春。
很快的,烈日由遠及近,變成溫度漸高的烤爐,將生命體中的水分緩慢消耗,偷偷揮發。那絢爛大花瓣,青翠細長葉,那些身披點滴露水的肉身,以不可察覺的速度緩慢低垂。來不及躲避光照的小獸吐著舌頭嗬出水汽,神態卻愈發萎靡,終於倒在草垛上奄奄一息。
這是焚毀一切的夏。
午後的一場雨,又將溫度在數秒鍾之內拉扯到相當的低度。原本奄奄一息的動物植物終於抓住最後一縷生機,毛孔盡擴散,拚命吮吸突如其來的救命水滴。哪怕下一秒,從幽深林中襲來的一陣風,讓皮膚抽緊成一小塊。
這是急轉直下的秋。
光線西斜一點點。遊走的幼鹿便被招呼回家,放牧的熊亦被招引歸洞,那細蛇,那甲蟲,那自在嬉戲的猴,還有鳧水不動的鱷,都迅速暫別白日活動的場所,回歸深不可測的巢穴。甚至連高大挺括的樹木,都早早蜷起枝幹,黯然退場。因為誰都知道,下一輪的嚴寒疏忽將至。
當夜半明月攀爬上枝頭,這雨林裏的冬季便無聲降臨了。
潮濕又寒凍,細密水霧好像蟎蟲一般,不停突破衣衫,拚命往身體裏鑽。而下午的一場雨異常暴戾,接續前幾天的狂轟濫炸,把原本就不算坦途的林中小徑糟蹋得坑坑窪窪。
一開始,雪見還盡量避著水塘,每次都盡量落腳在石塊上。然而很快,她就步步都踩在水窪中了。
與她同行的另外兩人,速度飛快異常。隻要雪見稍不留神,或是稍一耽擱,馬上便被拋下十來米的距離。那兩道白色長袍仿佛練就輕功的高人,在濕地上飄忽而過。直追得雪見氣喘籲籲,渾身泥濘。
“遠薰,”安可棠終於有些體力不支,“你……不用走得那麼快。”
“怎麼?”安遠薰頭也不回地甩了一句,“那你覺得我們這樣三步一歇,什麼時候能趕到博膠?”
“我……”安可棠無言以對,隻能換個角度,“我是覺得,你身體會吃不消。”
安遠薰停下腳步,似笑非笑看著他:“身體吃不消?隻不過做了一次香薰催眠,有那麼嚴重嗎?”
“不是……”
“那又是什麼?”安遠薰逼視他,“我不是第一次做香薰催眠。以往哪一次出過問題?就算這次環境惡劣點,狀況差點,也已經休息了兩三天,怎麼都該緩過來了。”
“呃……”
“你怎麼了?”安遠薰蹙眉,“你到底想說什麼?還是你……對我做了什麼?”
最後那不經意的一問,卻嚇了安可棠一大跳。
他的臉立馬紅起來,連連擺手:“不,不,沒有,怎麼可能……”
“咦,難道你最近沒給我在晚餐裏加些寧神的婆羅米油嗎?”安遠薰恍然大悟,“怪不得最近的睡眠質量相當糟糕。”
“哦,你說的,是這個。”安可棠舒一口氣。
“否則還能說什麼?”安遠薰搖頭,“可棠,最近我越來越不了解你到底在想什麼。難道你真的忘了我們這次出行的目的?難道你就因為路上遭遇的一點意外,把我們之前那麼多的努力全都放棄?”
“不,不會……”一不小心又被質問了。
“可棠,相信我好嗎?隻要我們抓緊時間,一定可以把浪費掉的全都彌補回來。”
“呼……呼……”
安可棠的身後,傳來劇烈起伏的喘息聲。
那是紀雪見,終於在他們停下說話的檔口趕了上來。
“好不容易……追上你們了……”雪見有些意外,“你們,你們是在等我嗎?”
“嘖,又粘上來了,”安可薰皺起眉瞟一眼她,“還真是甩也甩不掉。”
安可棠卻好像終於放了心,眉梢立刻飛揚起來:“那麼,遠薰,我們走吧。”
表情雖細微,安遠薰全都看在眼裏,她咬住嘴唇:“安可棠,你……”
卻找不到任何斥責他的理由。
就像計謀得逞的少年,安可棠朝雪見歡快地眨眨眼,雪見也很有默契地回報以微笑。
安遠薰深吸一口氣,強忍住猛烈襲來的眩暈感,支撐著身體向密林深處繼續前進。
而安可棠的唇角,又浮起一道詭譎且不易察覺的微笑,在黑暗中晃一晃,就不見。
彎月垂西天。
經過數天跋涉,他們穿越了一整片南方密林,眼看就要抵達下一個城市節點。
站在密林邊緣,安遠薰停住了腳步。
在她一步之遙的前方,是一道湍急奔騰的河流,宛若從天傾瀉的銀河,橫亙在整個視野範圍之中。
“好寬的河……”安可棠被眼前壯觀陣勢震懾住,“難道,我們已經到了Mekong?”
“怎麼辦?”雪見焦急地問,“我們必須渡過這條河,才能繼續前進吧?”
安遠薰抬頭看,上弦月被灰雲覆蓋,又向前眺望,灰蒙蒙看不見河對岸。
“沒有船……”她探頭打量,“哪怕廢棄的也沒有。”
“以我們的技術,就算有船恐怕也很難安全渡過吧,十有八九會被掀翻在河中央,必須要找當地艄公才行。”安可棠搖頭否定。
“那麼,逆著水流朝上遊走呢?”雪見提議,“或許能碰到當地人,也可能有淺灘,我們就能直接過去了。這條河總不會全程都這麼湍急吧。”
“你在胡說些什麼?”安遠薰嗤笑一聲,“你知道這條河有多長?經過多少國家?沿途有多少岩礁,多少激流?你想找到淺灘,怕是要走到猴年馬月了。”
“是啊,除非我們有翅膀,否則別想過去了。”安可棠歎氣,“我看,還是先找個地方過夜吧。明天早上再找找看,這附近應該有當地的艄公,把我們擺渡過去。”
眼前的河水雖不算混沌深淵,但水勢急促凶險,時不時打出激烈的漩渦,試圖將一切吞噬消滅。這原本就夠波折的路途,又硬生生被這股洪流所截斷。哪怕所有真相就在對岸,如青山黛眉般逸朗佇立,此刻都變成無法企及的遙遠彼岸。
真是讓人沮喪。
“怎麼辦呢?來不及了,真的來不及了……”
比她更為沮喪的,自然是安遠薰。
她糾結著眉宇思忖對策:“不行,今晚必須過河,這樣還能連夜再往前趕一趕。如果今晚耽擱在這裏,那我們鐵定沒辦法在月盈之前趕到目的地了……”
“可是……”安可棠一臉無奈,“還有別的辦法嗎?”
“有。我……我先試試這河水,到底有多深。”
如同被勾走了魂魄,安遠薰不知死活地伸出腳……
“遠薰!”
安可棠和紀雪見同時尖叫出聲,劃破夜空的一道淒厲。
卻隻見安遠薰身影一斜,如疾風中的殘葉,轉瞬消失於眼前。
“她……人呢?”雪見顫抖著聲音。
“掉下去了……”安可棠麵色慘白。
而眼前這飛濺的水花中,哪裏還看得到半點人影。
“怎,怎麼辦?”雪見驚呆了。
安可棠喃喃道:“我……必須救她。”
“救……怎麼救?”
安可棠對她淡然一笑,臉上卻寫滿悲愴:“雪見,對不起,可能我沒辦法陪你走到底了……”
“不行!”雪見一把抱住他,“可棠,你會沒命的!”
安可棠拚命掙紮,身體卻被雪見牢牢箍住,也可能是因為恐懼而使不出力氣。一時間,他竟然掙脫不得。
“可棠,你冷靜點!這樣的水勢,別說是你了,恐怕連石頭都會被撕成碎片。何況下麵可能到處是礁石,你這麼跳下去,不是白白送死嗎?”雪見用盡全力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