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如同狂徒,撕扯她的發絲臉頰。
“可是……可是遠薰不能死,不能死啊……”安可棠的情緒已經陷入風魔,“如果她就這麼死了,我不會原諒我自己,絕不能!”
如果她就這麼死了,我不能原諒我自己。
因為,這不是我想要的結局。
“好,如果你要跳,就帶著我一起跳下去吧,反正我,反正我是個什麼都不記得的廢人,就讓我陪你們一起走好了!”
雪見的聲音漸漸微弱,但箍緊安可棠的雙臂卻沒有一絲鬆懈。
“雪見,你這是何苦呢……”安可棠的聲音裏帶著哭腔。
為什麼呢?
雪見,我不過是你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你又何苦拚了性命去阻攔我……
阻攔我奔赴那提前到來的落幕曲。
撕心裂肺的糾纏,被夜風切割成碎片,一轉眼彌散在河流上方的寂寂空中。
安可棠終於放棄了抵抗。
他緩緩跌坐在河岸邊緣,眼角發膚滲析出冰涼的絕望。
身邊的紀雪見,周身散發出奇異灼人的熱度,再一次陷入了昏迷。
“恩辰,帶我……一起走……”
流轉那年,待雪坡上。
豆蔻年華的女孩,勃發蔥鬱的男孩,牽手走上待雪坡。
他們是一起去收集春來之時的融化細雪,好醞釀來年最芬芳的甘醇味覺。
猝不及防的,他們在山坡上不小心仰麵跌倒。
而下一秒,光芒破繭,紅花鮮豔,他們都被眼前的灼烈所牽引住目光。
“啊……”瞳仁在眼底擴散,男孩竟突然失神,“媽媽,媽媽……我看見了……我終於來到這裏了……”
“恩辰?”女孩驚喜道,“你是想起什麼了嗎?”
“媽媽,媽媽……”男孩跌跌撞撞爬起身,嘴裏喃喃念。
“媽媽?你想起以前的事了?想起你的媽媽了?她在哪?她是誰?”女孩欣喜萬分。
可是男孩卻並沒有回答她,眼神木訥地自顧自往前走。
“恩辰,你怎麼了?”她在身後不停喚他,他卻沒有回頭。
眼前的下一步,便是魂飛魄散的深淵黑洞,男孩卻渾然不知覺地繼續邁步。他的身體前傾,右腳懸空,踢起的細碎石子“咯啦咯啦”滾落進峽穀,從罅隙中猛竄出的風將他的額發揚起,露出顏色淡漠的眼眸。
女孩拉一下他的手,卻被他狠狠甩開。
然後,男孩突然轉身,一下子伏倒在女孩身上。
“恩辰!”女孩驚恐尖叫。
因為,她發現他的雙手,已經緊緊扼住了自己的脖子。
“我恨你!”男孩神色猙獰,言語瘋狂。
“恩辰……我……我透不過氣了……”女孩艱難喘息。
“都是你,都是你害我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男孩絲毫沒有鬆開手的意思,“是你害我變成了孤兒!”
“恩辰……”女孩的氣息愈發微弱,“我是……雪見……啊……”
如同被突然召回了魂魄,男孩猛的鬆開手,嚇得哆嗦起來。
“雪見……我……我……對不起……”
女孩大口喘著氣,總算緩了過來。
“恩辰,你怎麼了?是不是想起以前的事了?”
男孩沒有回答,隻是站起身,看向待雪坡那杳渺的深淵。
他的眼神決絕堅定,就像是在說:就算下一秒粉身碎骨,也要縱身投入。
投入這深不見底的深淵。
投入那深不可測的回憶。
這一回,女孩沒有再喚他,她知道他已經沉墮進一場永遠不會醒轉的夢境。
女孩亦沒有拉他的手,她知道太過微薄的雙臂,哪裏敵得過決意遠行的離心力。
他是她不忍潦草醒來的夢境。
而如今她已夢醒,他卻正要入眠,投奔進另一場漆黑深邃的未知。
或許吧。
那些他不曾擁抱的溫暖,他早已遺失的幸福,或許隻有那場夢境才能賜予他。
在那裏,有他想得到的一切。
那麼,請帶我一起走吧。
請讓我尾隨你進入幻境。
哪怕這是你的夢甜,我的夢魘。
隻要跟著你,我亦無所畏懼。
那麼——
“恩辰,請你帶我一起墜落。”
她緊緊抱住他。
時間如流水,從未等候任何人安然渡過。
誰要一眨眼,便被拋在早已幹涸的沙灘上,追趕不上流年。
月光如流水,從未在乎任何人失望灰心。
誰要一閉眼,連這最薄涼的溫暖都被剝奪,獨自冷在黑夜裏。
潺潺流水聲,輕描入夢境。
還沒睜開眼睛,便感到身體被輕柔擺蕩著,宛若置身於幼時的搖籃。耳邊浮蕩的安眠曲,是流水彈奏出的音符。
“雪見,你醒了。”喚她的聲音怎會不熟悉。
“啊,又是你……”已經第幾次了,醒來後第一眼看到的,都是這個叫安可棠的男子。
“不然還能有誰?”安可棠有氣無力。
雪見揉眼睛,終於看清這是個光線極暗的狹小空間,有著灰色的棚頂和牆壁。安可棠左臂支撐著身體,一臉倦容地斜靠在一旁。而在稍遠處無聲瑟縮著的,是昏迷中的安遠薰。
“果然,遠薰她已經……”雪見聲音微顫,“那麼,我們是在……棺材裏?”
“什麼?”安可棠被她嚇一跳,“你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我們,是不是已經死了?”她的聲音帶著哭腔。
“你在胡說些什麼!”安可棠終於明白她的意思,沒好氣地回答,“我們是在船上!”
“船上?我們……不是跳進河裏了嗎?”雪見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我們是在忘川上對嗎?”
“啊……”安可棠被她的綺麗想象力震驚了。
“啊,不對不對,在忘川上的時候應該已經喝過孟婆湯了啊,那麼我怎麼還記得你?”雪見一骨碌坐起來,瞪著身邊的安可棠,滿臉都是“到底怎麼回事,給我解釋清楚”的質問。
“忘川上有道奈何橋!不用坐船這麼麻煩!”安可棠忍無可忍,“而且孟婆湯就是用忘川裏的水煮的!”
“哈啊?難道他們搞錯順序了?”紀雪見說著便爬起來,弓著身子往外走,“我得看下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
船身激烈晃蕩,雪見一個不穩,摔倒在安可棠身上:“哎喲……”
“叫你不要亂動!”安可棠被砸得直抽冷氣。
風把密閉空間剝開一個小口,冷颼颼地灌進來。
與之一同傾瀉進入的,還有淡薄月色和喧嘩流水。
安可棠嘟囔:“看到了吧,我都說是在船上了。”
轉身卻發現身旁的紀雪見,身體變得筆直僵硬。而她的臉,也在慘淡月光的映射下愈發瘮人。
她翕動嘴唇,氣若遊絲:“安可棠,你……為什麼還想騙我?”
“騙你?”安可棠被撲麵而來的陰氣激得一哆嗦。
“那站在船頭掌舵的黑乎乎的東西,不是牛頭嗎?還是……他弟弟馬麵?”她幽幽地說。
“放開我……雪見……”
終於,在她緊抱不放的堅持下,安可棠漸漸失去力氣,與她一同癱倒在河岸邊。
身旁的紀雪見聲息全無,身體綿軟。細密月光覆在她臉龐,星星點點暈上一層光。
安可棠的鹿皮背囊散亂在一旁。有些藥粉從口袋中傾灑,有些瓷瓶被摔成碎片,河岸邊的碎石灘上混雜著古怪不明的各種氣味,在空中混淆成一片狼藉。
鋪天蓋地的無力感將安可棠襲倒。
他最該保護的那個人,他引以為豪的那些香料,轉瞬間他統統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