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那一夜,縱然被猖獗火焰熏痛雙眼,他依然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一片呼喊坍塌成廢墟,那所有寶藏離散成尾音。
不過是曆史重演,毀滅重現。
還是什麼都不能做。
什麼都來不及做。
還能怎麼辦?
他真的很想哭。
嘩……嘩……
凶猛的風,撩撥著詭譎的水,在暗夜中攪和成一團迷霧,浮蕩在這條名叫“Mekong”的河流上。
是自己眼花了嗎?
他竟然看見有一團黑灰色的暗影,從迷霧的深處,向他緩緩走近。
是這林中的猛獸?
那樣也好,就讓它代替遙遠的神明來懲罰軟弱的自己吧……
他閉上眼睛,唇邊竟流淌出一抹笑意。
等等!
前方不是大河嗎?怎麼可能有野獸出沒?
那是……
終於,那團黑影顯露形狀:既不高,也不壯的身軀,看上去甚至有些單薄。
在他的懷中,抱著另一個人。
那是安可棠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啊……”越是想要看清,越覺得眼前一片迷蒙。
安可棠伸出右手,指向前方。
“遠薰……是你救了遠薰嗎?”
“所以,我們真的被人救了?遠薰她隻是昏迷?她並沒有死?”雪見終於明白了,“可是,這荒郊野嶺中,到底是誰救了我們呢?”
“是我。”幕簾再次被掀開,一個清瘦黑影俯身進來,坐在他們麵前。
少年形容青澀,不過十二三歲的童稚模樣,眼神中卻透露出與年齡不符的熠熠光線。那是超越少年模樣的,一抹狡黠執著的智慧神采。
“啊……牛頭,不……馬麵弟弟……”雪見脫口而出。
少年差點一頭栽倒,他怪叫著糾正:“我叫召恩!叫我召恩啦!”
“召恩,是你救了我們?”雪見問。
“嗯。我是當地人,我有船,正好可以幫你們一把。”他點頭,有些害羞的樣子。
“為什麼呢……”雪見的聲音竟有些嗚咽,“為什麼要救我們呢?”
“嗯?”召恩莫名。
“或者,你救他們就好了啊,為什麼要救我呢?”雪見喃喃道。
“雪見,你怎麼了?”察覺到她的異樣,安可棠問。
“嗯……剛剛在昏迷中,我又好不容易恢複了一些記憶,”雪見情緒低落,“在夢中,我看見了我的家鄉,還有那個叫喬恩辰的男孩子。我覺得隻差一點點,我就能知道以前那些所有的秘密了。如果召恩沒有救我,如果我沒有醒來,也許我就能……”
“可是,如果召恩沒有救你,你連剛才提到的那些記憶都不會有。”安可棠打斷她。
“為什麼?”
“因為你……已經死了啊!”安可棠敲她腦袋,“死人怎麼會做夢啊!”
“哈啊?”
“所有夢境中的意識,都是在清醒前的短暫時間裏才有。那時候,人的大腦細胞逐漸從深眠狀態開始活躍起來……”安可棠解釋道,“所以,夢境會轉瞬即逝,或是有始無終,這些都是沒有辦法的事。因為你沒辦法控製自己什麼時候醒來。”
“喔……”雪見低下頭,悵然若失的表情。
“對不起啊……是不是……我多事了?”召恩小心翼翼,倒像是他闖了禍。
“不……不是。”紀雪見和安可棠同時回應他。
雪見這才意識到,甚至還沒對救命恩人說一聲“謝謝”,剛剛自己的失魂落魄實在自私。
“這河水這麼急,你的水性真是好。”安可棠轉頭看著身邊呼吸均勻的安遠薰,歎口氣,“能及時把遠薰救上來,真是太謝謝你了。如果沒有你,可能她已經……”
“剛剛在水裏找到她的時候,她幾乎已經沒什麼呼吸了,”召恩說,“我也以為救不活了,後來……”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枚瓷瓶。光潔的白色凝聚了僅存的光線,在黑暗中倒也十分璀璨。
“後來,我想起來,我還有這個……”
“啊,這是……”
“這是你給我的啊,”召恩提醒道,“就在幾天前,下著大雨的森林裏,你把我撞倒了,然後給了我這個,說如果哪裏痛或是流血了,就用這個外敷。”
安可棠的記憶迅速倒帶,回轉到他在暴雨中搜尋雪見的那一日。
“啊……你是我不小心撞倒的……那個少年……”他終於想起來,“可是,我記得你好像沒那麼黑啊……”
“那是因為……現在是半夜好不好!”召恩無語,“半夜發光發亮的那是螢火蟲!還有鬼火!”
“好啦好啦,開玩笑的,”安可棠擺擺手,突然又緊張起來,“你不會給她喂這個了吧?”
“不,沒有,就給她嗅了一下試試看。沒想到效果那麼好,她很快就有了鼻息。我覺得,她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了。”召恩解釋道。
“喔,那還好。”可棠舒一口氣,“這藥的調性相當強烈,所以隻能外敷或吸入,如果直接服用進人體,那就麻煩大了。你小子還蠻聰明的。”
召恩猶疑了一下,繼續問:“那麼,這個是什麼呢?怎麼會這麼厲害?”
“哦,這個啊……這是用洋柑橘 、愈創木 、絲柏 和野馬幽蘭 混合調製的一種香氛粉末,能夠鎮痛止血,解毒消炎,效果明顯。現在我知道了,原來它還可以讓人起死回生啊。”
“它真的能讓人起死回生?”召恩的聲音中透露出驚喜。
“遠薰曾對我說過,愈創木可以幫助人和神靈溝通,而野馬幽蘭可以使人的靈魂得到解脫。或許把這兩種藥物混合之後,竟能產生類似於起死回生的效果?”安可棠自己都難以相信,“否則以遠薰原來的體質,再加上長途跋涉的勞頓,溺水那麼久,應該是救不回來的……”
況且,我又在她每天的餐食裏……
扭頭看身邊的安遠薰,昏迷中的她正在弱弱地吐息。握一握她的手,有著微弱但恒定的體溫。看樣子她應該已經撿回一命。
很好,很好。
安遠薰,你終究還是沒能拋下我們共同的秘密和目的,沒有一個人先行離去。
安可棠的唇邊流淌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可是,你是怎麼找到我們的?”紀雪見問道,“我的意思是……這森林那麼廣闊,你怎麼會總是遇到我們?而且……還是在我們剛好遇到危險的時候。”
“……”
召恩並沒有回答。
一時間,黑暗的船艙裏氣氛有些尷尬。
“嗯……”安可棠沉吟一聲,語調低沉又神秘,“或許這就是你們女人總會說的,是緣分吧。召恩,你說是不是啊?”
然後,他自顧自地發出神經大條的笑聲。
召恩仍舊一聲不吭,繼續用沉默累積船艙內的不安。
他的無言以對如同一根細繩般不停收縮,強烈的不安逆襲占領雪見心頭:“難道,召恩你……”
“啊,天亮啦!”安可棠開心地叫出聲。
然後,他爬到船艙口,一下掀起厚實幕簾。
沁涼空氣和輕薄霧氣粘膩混合,攪拌成乳液一般的流質,瞬間傾斜進船艙,將每個人的身體發膚輕易喚醒。
這漫長得猶如一生的暗夜,終於走到了盡頭。而密林中的一天,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四季更迭。
“可是……Mekong真的有那麼寬嗎?為什麼我們航行了一夜,到現在都沒到達對岸呢?”安可棠打量著外麵的景色,終於也開始覺得不安,“對了,召恩,你怎麼知道我們昨晚是打算過河,想要去東邊的?我記得,我沒跟你說過啊……”
“不,我們暫時還不會靠岸。”召恩終於說話了,“我們是在順著這條河向下走,去向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