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放在紀雪見麵前的,是一枚厚實的方型牛皮紙信封。
“這是……”
“就是這個。”安可棠說道,“你昏迷的時候,這個信封就在你手邊不遠的地方。”
雪見拿起它,就著昏暗的燭光打開封口。
“哎……我可從來沒偷偷看過啊,雖然我很好奇這裏麵是什麼,”安可棠連忙解釋,“之前一直沒給你,是因為我覺得你的記憶還沒恢複,怕對你有不好的影響,所以……”
卻紅著臉,支支吾吾說不下去。
所以什麼?所以怕這“隨身攜帶的具有重要意義的物件”會“喚醒你沉睡的記憶”?
然後,想起一切的你會離開。
真是太拙劣的借口。安可棠暗暗與自己較勁,指甲在手掌裏掐出深刻的痕跡。
可是……畢竟還是成功留下了你,不是嗎?
我沒有讓你走掉,讓你變成這場較量中不可缺少的加分籌碼。如此這般,我才能一路走到這裏。
隻是,那一場密林中意外的祭祀儀式,竟又讓你起死回生一般追討回了大部分的記憶。
這曲折起伏的情節,除了神明,凡夫俗子誰可計算把握?
雪見並未注意到安可棠的臉色鬆了又緊,蒼白了又落寞。
她打開了信封。
那是一疊略微泛黃的相片。
寂寞藍天,清淺流雲,微笑花朵,空寂原野,反光的玻璃,落雨的瞬間,和風拉扯下一地花瓣,有女孩在陽光下開懷大笑,或是模糊曖昧的背影翩躚。
這隸屬於他人的珍貴記憶,皆被一一攝錄,印刻在這略微粗糙泛黃的相紙上,表彰成永恒。
雪見麵帶微笑,閱覽著這一幀幀的美麗圖像,內心似被柔軟熨燙。
“雪見……這是……”原來是些陳舊相片,安可棠感到意外,“是你的家鄉?是喬恩辰拍的?”
雪見搖頭。
然後,她打開壓在相片底下的一張便箋。
雪見:
最後偷偷留在雪花蓮的,是我少年時的一段記憶。第一次擁有的相機,第一個喜歡的女孩,無憂單純的中學時光,雲淡風輕的過往記憶。這些贈與你留作紀念。如論如何,你相信我對你的心意。即便是虛假而來,此刻也是溫柔離去。
如果,如果你需要進一步打探真相,請來找我。我會陪你,萬死不辭。
即便此刻的我並沒有立場說這些話。
夏森流 親筆
眼底泛上一抹晶瑩溫柔,雪見輕撫這張便箋。倉促潦草的字跡,卻是力透紙背的力氣,幾點泛黃的淚漬,凝結成疼痛難忍的皺紋。
夏森流。
我……終於想起你了。
雖然……我第一個想起的人並不是你。
“雪見,怎麼了?”眼看她又要哭出來,安可棠連忙問,“是想起什麼了?這封信,是喬恩辰留給你的?”
雪見不語,輕輕搖頭。
“哈啊……原來還有別人啊……”其實安可棠想說的是“你可真夠厲害的心裏想著一個手裏還捧著另一個人寫給你的情書”,但看著雪見軟成一灘水的眼神,這句玩笑話他卻說不出口。
“那麼,剛剛的那場儀式,怎麼會讓你想起這個信封呢?召恩的媽媽,她跟留給你這封信的人有什麼關係呢?”安可棠回想起剛剛望著大火恍神的雪見。
麵對著大火,她輕聲念叨著:“看見了,我看見了”。
她所想起的一切,必然和這場儀式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不是儀式,而是那場火。”雪見說道,“可棠,其實這個故事才剛剛開始。”
“哈啊?”安可棠吃驚地看著她,“後來又發生什麼了?喬恩辰又回來了?他不是和你爸爸一起失蹤了嗎?”
雪見搖搖頭,輕聲說:“那麼,你要接著聽下去嗎?”
那一天,男人和男孩,終究誰都沒有回來。
救援隊整整七日的大規模搜救,依然一無所獲。不要說找到當事人的遺體屍骸,就連半點相關物品都沒有發現。根據官方的調查,現場沒有任何人能提供紀海柯喬恩辰的相關情報。換句話說,男人和男孩就這麼憑空消失,沒有留下一絲追跡的可能。有效資訊異常稀少,救援環境非常艱苦。搜救行動斷續進行了一個多月,直到春暖花已開,離人仍未尋獲。
於是猜測紛紛。
有人說他們遭遇火舌圍攻,早已被焚毀成粉末,揚散在風中。
有人說他們被厚雪覆蓋,在冰天雪地中開始永恒的長眠。
有人則說他們穿越時光黑洞,或許已躍進另一處嶄新時代,永不歸來。
……
然而,官方調查組的事件報告上,最終還是填上“失蹤”這兩個字,輕而易舉地將這段往事潦草定性,打包封存。
守候在家中的女孩和女人,終究還是一門心思地等待著。隻因他曾答應她,一定會平安回來。她便信了他的話。而看著女孩的堅持眼眸,媽媽竟也鬼迷心竅一般深深認同。她口口聲聲對外界宣稱:“丈夫和孩子隻是外出未歸,但已經取得聯係,不日即將回歸。”
母子二人期待滿懷,熱淚滿腮,日升月落,歡喜期盼。
於是流言紛紛。
有人說她們已瘋癲,思念結成打不開的怨念。
有人說此事另有隱情,或許母女的執著會感動上蒼,還世間一個奇跡。
有人則懷抱同情眼神,傾力照顧這對失去依傍的無助母女。
……
漫長的等候終究將人的心智擊垮。媽媽被思念圍困,被無望擊垮。她沉淪進自我欺瞞的結界,再不肯走出來。她用這種方式來對抗漫長流年的侵蝕。
然而時間終究才是擺渡人。
當暗夜終於被春暖打敗,當冰封終於被日光取代,心裏麵的那個人,可會尾隨光陰絲線一路遠去,消失在不可觸摸的背陰拐角。變成再不會被提及和憶起的,一枚若隱若現的隱形符號?抑或是,他終於化成空氣塵埃,變作暖風花香,成為你日複一日不可或缺的習慣?
想念,也可以成為不會痛不會冷的一種姿態,讓人遊離人生,終日沉溺。
沒什麼可難過可掉淚的,但卻一輩子都再也走不出來了。
那一年死裏逃生的生還者,成為那場災難中的一個救贖,安然生活於“雪花蓮”。或許是因為容顏盡毀,也可能是因為聲帶崩壞,他再也不想回到曾經的世界,選擇帶著這副纏滿繃帶的殘破軀殼留在這裏,悄然讀過餘生。
然而,他知道對於女孩來說,自己就是一個巨大顯眼的瘡疤,是她不可觸不可見的隱痛。於是,平日裏他暗藏屋內,甚少出門。隻有在暗夜降臨時,他才會輕聲下樓,在北風呼嘯的空曠雪地上,掄著斧子將木柴一劈成四塊,然後整齊堆放在儲藏室。
這個曾強忍傷痛悉心照料自己的女孩,他隻能為她做這麼多。
他從未試圖與她多做接觸,也從未想過要融入她的朋友圈。他甚至覺得自己代表著可恨的災禍,是眾人避之不及的存在。雖然在一棟屋子裏居住生活,他和女孩,卻宛如兩個平行世界的人。她的白晝暗夜,他的暗夜白晝,從不交替,各自存在。
雪花蓮二樓的202號房間,是眾人遺忘的獨立地帶,是他黯淡生存的絕對結界。
女孩終於習慣一個人的生活。
白日裏,她照顧並不忙碌的店鋪生意。在吧台裏炮製繽紛美味的飲食,淺笑招呼安靜有禮的客人。中午有陽光的時候,她抱著貓咪在門口小睡,一如許多年前的那個午後。她常常把午覺睡得綿長潮濕,在睡夢中與家人歡樂團聚。有時她暗自祈望,希望睡夢永遠不要轉醒過來。有時她又會輕聲祈禱,醒來後請讓自己看見歸家的男人們,正身披光線微笑滿麵。
暗夜裏,她在壁爐中填上足夠多的木柴,捧一杯杏仁茶坐在搖椅上,聽著“劈啪劈啪”的碎裂聲,和貓咪小虎一起翻閱家庭照相簿,抑或是盯著滿牆的相片發呆。那是嬉笑時,這是春花開,那鐫刻回憶的相片牆壁有時被輕風撩起,響起一整片窸窸窣窣的回憶。有時她就那麼一直坐到天光亮起,有時她和看不見的家人隔空對談,煮酒飲泣。
也不是沒有朋友的照料。他的拳拳關心,她的終日陪伴,他的妥帖照料,都似化骨綿風,企圖慢慢消融她冰凍的領空。可是,那怎麼可能一樣的嗬。那四人圍坐的溫暖,那居家閑談的隨意,那至親至近的關懷,是後來居上不了的,是誰都無法取代的。女孩對朋友們心存感激,卻再也無法全情投入進去。
看似平靜的生活持續到那一個冰雪狂躁的冬日深夜。
那個與以往並無差別,同樣冰雪連天的寒夜,攝影少年夏森流擅自闖入她的生活空間,掀扯起又一陣波浪翻天。
他的眼角眉梢,他的淘氣耍寶,他的言笑晏晏,皆與數年前揮發消失的男孩如出一轍。
於是她的心神再次亂了陣腳,她的生活再次掀起波瀾。
她不顧眾人勸阻,發了瘋似的認定:是他回來找她了。是他終於兌現了,曾答應要回來的諾言。
她兩眼一抹黑地要將美夢進行到底,任誰都無法規勸。
然而泡沫終於破滅,夢境必須醒來。
他隻不過是一時興起,突然起意前來冒險的好奇少年。或許並非惡意,或許慢慢入戲,攝影少年終於流著淚告訴她:他不是他。
他隻是代替恩師前來贖罪道歉的少年,代他償還本屬於她父親的一枚獎杯。
還有什麼好抱怨?
本來就是自己,因著不死心的思念,被人戲弄於股掌之間。
然而她亦不怨憤,不後悔,她堅信攝影少年夏森流臨行前留下的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