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 空殘像(1 / 3)

如果那麼多歌,隻等最嘹亮的歌者去吟唱。

那麼太光耀的火焰,能否將你的過去和未來全都照亮。

甚至連那記憶中最深寒私密的角落,也都為你一一清掃,整理打包。

那些,你所視而不見的一切。

被肆虐火焰糾纏,已是第幾次在夢境中出現?

那一年開春的待雪坡,紅色雪花蓮將漫山遍野都染遍,將男孩的純稚天真都改變。從此以後,男孩冷漠古怪的脾性在日常生活中肆意蔓延,在女孩的忐忑夢境中反複出現。

又從一陣喧囂炎熱的夢境中驚醒過來,女孩感覺身體極其鬱燥。她探頭看床邊的壁爐,微弱火苗發出“嗶剝”戰栗,在奄奄一息中繼續將空氣中的水分瀝幹。她翻身起床,滾熱腳掌直接踩在柚木地板上,一陣涼意從掌心攀爬進身體,頓覺一陣爽快。

她沒有開燈,赤腳走在黑暗中的走廊上。

這是她多熟悉的玄廊,就連閉起眼睛她也能清楚知曉,哪一扇門背後,睡著她深愛的父母,而哪一扇門背後,又是她心愛的男孩在燈下讀書寫字。那些親密溫暖的情感,隨時隨地都能穿透房門和黑暗,讓她想到便覺內心安定完滿。

“吱嘎”作響的樓梯,通往“雪花蓮”的一樓,女孩要下樓喝一杯水,好緩解這暗夜中的燥熱。

剛剛往下走了兩步,她看見一抹微光從樓梯盡頭延伸上來。

怎麼,一樓有人?還有人沒有睡?

女孩正準備打招呼,卻聽到一樓的光線中,有她極其熟悉的聲音在交談。

“孩子,你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男人低啞的嗓音有些疲憊。

“嗬嗬,你問我?”男孩的聲音雖不高亢,卻透露著難以抑製的挑釁。

“我真的不明白,你能告訴我理由嗎?”男人追問道。

“理由?”男孩停了停,繼續說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男孩囂張的語氣讓女孩身體一凜:恩辰,你怎麼可以用這種口氣對爸爸說話!

她正要出聲嗬止,卻聽見男人的聲音是出人意料的軟弱無力。

“恩辰……我……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你要把《見雪》這幅作品發給我的好朋友江之原教授,還……還叫他拿去參加攝影大賞,你明明知道,這是我最愛的一幅照片啊……”

什麼?!原來是喬恩辰,他把《見雪》流傳到熙熙攘攘的塵世間。怪不得自從《見雪》獲獎的消息流傳開,自從越來越多的遊客來到極北城,爬上待雪坡,蜂擁而至“雪花蓮”。爸爸從剛開始的震驚、憤怒,一直到現在的傷心、頹喪,情緒持續往下墜落。當他的寶貝在世間流傳,被世人染指,被各路攝影家美食家評論家地理學家八卦記者議論紛紛,他又如何能再繼續置身事外,無動於衷呢?

你怎麼可能不知道,《見雪》對於“雪花蓮”的重要性?她是“雪花蓮”最重要的寶貝,是全家人心頭最摯愛的風景,是爸爸多年來所有心血的結晶。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還要這麼做?

雪見屏住呼吸,卻已經控製不住溢滿眼眶的淚水。原本的燥熱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侵襲上心頭的一股股寒意。她站在黑暗中,身體竟微微顫抖起來。

“我當然知道!”男孩的語氣猛烈起來,“我當然知道這照片對你有多重要,所以……我才要把她變成別人的東西!”

“恩辰,你……”男人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真可笑,你的心裏明明隻有攝影,隻有照片,為什麼還要裝成是一個好丈夫,好爸爸的樣子?”青澀少年的語氣是那麼滄桑薄涼,“你真是太虛偽了!”

“什麼?”男人的聲音竟有些哆嗦。

“你真的想不起來了?那一年的待雪坡……”男孩咬著牙提醒道。

“那一年……待雪坡?”男人惶然。

“就是你發現我的那一年!你把我從待雪坡上撿回來的那一天!”男孩再難忍激烈波動的情緒,惡狠狠地說道,“你難道什麼都不記得了?”

“恩辰,你……”男人的聲音極度頹喪,“你,你全都想起來了?”

“是啊,你想不到吧?”男孩的憤怒卻急轉直下,甚至帶著哭腔,“其實我……也寧願自己什麼都想不起來啊……”

“嗬嗬,我就知道,一定會有這麼一天……”男人苦笑著說道,“所以你……是想報複我?”

“報複你?你配嗎?我……”頓了頓,男孩吐露的真相宛若星辰碎裂般震耳欲聾,“我就是要讓你嚐嚐,失去最愛的東西的滋味!”

“對,對不起,恩辰,”男人連連否認道,“當時我是想救……”

“你少來騙我!”男孩的聲音歇斯底裏,“我不會相信你!不會!絕不會!”

“真的……對不起……都怪我不好……你……”男人知道自己的解釋綿軟無力,他低低地歎了一口氣,“如果,如果你不能原諒我的話,隨便你對我怎樣好了,但是……請不要傷害雪見和她媽媽。”

“啊哈哈哈哈哈……”男孩喪心病狂的笑聲聽起來淩厲可怖,“原諒你?不要傷害雪見他們?你還會管他們?你還會在乎別人?對於你來說,最重要的不就是攝影嗎?你現在裝什麼!”

“不,不是的,恩辰,你誤會我了,”男人終於不再訝異懼怕,他的聲音沉靜如水,“在這個世界上,如果有一樣東西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就是家人。就是雪見,是她的媽媽,還有……你……”

“夠了!這真是我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一個在危急關頭寧願拍照而見死不救的人,有資格說這樣的話嗎?”男孩咬牙切齒道,“都是因為你,因為你要拍那些該死的照片,才害得我媽媽……”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男人的聲音越來越小,終於泣不成聲。

而站在陰影中的女孩,無法抑製地顫抖著身體,早已淚流滿麵。

此時的她,看不見他們的表情,卻在腦海中浮現出猙獰扭曲的麵容。平日裏那個堅強樂觀的父親,那個親切可愛的男孩,此時此刻,一個懦弱卑微,一個瘋狂凶狠,都已變得麵目全非,陌生可怕。

不,那一定不是他們。

那怎麼可能會是他們!

身著單薄睡衣的赤足女孩依靠著牆壁,努力支撐著身體不讓自己倒下去。她深深吸氣吐氣,好讓更多的氧氣來幫助自己清醒過來。

是的,這一定是一個夢。

一個顛倒是非,混淆黑白的夢。

一個混沌黯淡,可笑可歎的夢。

既然是夢境,那就讓我回到黑暗中,深眠黑暗中,什麼都不要看見,噩夢都快點忘記。

她拖遝著腳步,一步一步往回走,將兩頰上晶瑩的淚珠和愈發微弱的光線甩在身後。

既然是夢境,那就永遠不要醒來。

嚶嚀一聲醒轉過來,雪見猛地睜開眼:隻見滿天星鬥,襯托著愈發圓滿的月球。

夜風帶來一陣寒意,額上的汗珠倏忽滑落,提醒她適才是一場夢中驚魂。

“怎……怎麼會……”雪見仍舊怔忡失魂,“剛剛夢到的……那是……”

她訥訥地不敢確認,想要仔細回顧卻發現夢境轉瞬即逝,隻遺留零星片段。已是隻剩一半的殘像,不可串聯的殘像。

彼時月上中天,他們棲息於雨林邊緣的溪畔。安可棠在濃蔭樹下鋪了蓬勃甘草,又燃上旺盛火焰,撒上趨避蟲獸的香料,布置成一方還算安全舒適的小空間。吃完烤魚後,大家便和衣而臥。所幸這一夜圓月繁星,天象清明,無風無雨倒也是露營好天氣。

若沒有這場駭人的夢魘,這一夜該是多麼安詳寧謐,會是這一路行來最美滿明朗的好時辰。旅程已過大半,記憶逐漸恢複,就連與安遠薰的嫌隙也在逐漸愈合。

若不是這場繚亂的夢境……

可是,這僅僅是一場夢而已嗎?

從前也不是沒做過類似的夢。亦真亦幻的場景,半真半假的對白,似是而非的情節……每一次傷痛的畫麵,她都告訴自己那不是真的,那隻是夢而已。如若是甜暖的瞬間,她則堅信那是預示圓滿未來的好兆頭,一整天都為此歡欣不已。

然而無論如何,她知道夢境中的好或壞,都不是最終定局的事實。若是好,她尚可滿懷期待最終篇章的到來。若是慘不忍睹的壞,她也有回旋餘地可以兜圈環節,或說服自己慢慢接受。

隻是這一次,這愈來愈綿延深入的夢境,卻讓雪見感到害怕。

喬恩辰和爸爸到底在為什麼爭執?

為什麼喬恩辰會變得如此殘忍可怕?

而爸爸的語氣中為什麼又透露出深不見底的愧意?

七歲那年的待雪坡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

疑問裹挾抱團,翻滾著將她的思緒吞沒。

然而越是害怕,越是想要知道真相,卻越是裹足不前。

“不……這不會是真的……”雪見喃喃輕念,“並沒有做香薰催眠,也沒有發生任何事,這沒來由擅自闖入的夢,實在太無稽。”

可是,為什麼這不速而至的夢,卻連細節都逼真得可怕?

“還是等天亮……再問問可棠和遠薰吧……”雪見捋掉額上的冷汗,翻過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