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 空殘像(2 / 3)

然而下一秒,就在她身體的另一邊,於無聲黑暗中發生的一切,卻讓她的睡意徹底消散,驚愕無比。

微風撩動樹梢,月色傾灑薄紗,篝火恍惚魅影。

寂寂無聲的光影盡頭,分明有一枚可疑身型,正悄無聲息地實施著陰險的計謀。他的動作那麼熟練迅速,分明已不是第一次所為。他發出的微弱窸窣聲隱匿在夜風裏,極不容易被察覺。

雪見正要叫出聲,卻發現……那個身影是那麼的熟悉……

那是……

她一把捂住嘴,阻擋住呼之欲出的叫喊。

逆行夜光,在安遠薰的身上勾勒出清晰可辨的線條。她身披白色長袍,輕悄無聲地走到熟睡中的安可棠麵前,安靜蹲下。

有那麼十幾秒鍾,安遠薰什麼都沒有做,她隻是一動不動地蹲在他身邊。不知是在端詳他深沉的睡顏,還是糾纏於是否要繼續下去的矛盾。時間如同靜止一般,定格於她深深凝視他的這幅畫卷。

終於,她還是輕歎一口氣,從懷中掏出她儲存珍貴香料的容器。

那枚經年輾轉的青銅頭骨,在晶瑩月華的衝刷下,反射出詭譎的熠熠光線。

她拔下骷髏側臉上的一枚牙齒,直接遞到安可棠輕微翕動的鼻翼旁。他平穩深沉的呼吸,將牙齒鏤空處蘊含的香氛盡數吸引到體內。那些詭譎神秘的氣味,順著安可棠的鼻腔呼吸道一路蔓延,最終交織成融入血液骨髓的危險。

黑暗中的安遠薰輕聲祝禱,吟詠起古老神聖的歌謠。她的聲線蒼涼單薄,有種欲哭無淚的決絕味道。

“我是沙侖的玫瑰花,是穀中的百合花。

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荊棘內。

我的良人在男子中,如同蘋果樹在樹林中。我歡歡喜喜坐在他的蔭下,嚐他果子的滋味,覺得甘甜。

他帶我進入筵宴廳,在我頭上展開愛的旗幟。

求你們給我葡萄幹增補我力,給我蘋果暢快我心,因我思愛成病。

他的左手在我頭下,他的右手將我抱住。

耶路撒冷的眾女子阿,我指著羚羊或田野的母鹿,囑咐你們,不要驚動,不要叫醒我所親愛的,等他自己情願。

聽啊,是我良人的聲音。看哪,他躥山越嶺而來。

我的良人好像羚羊,或像小鹿。他站在我們牆壁後,從窗戶往裏觀看,從窗欞往裏窺探。

我的良人對我說,我的佳偶,我的美人,起來,與我同去。

因為冬天已往。雨水止住過去了。

地上百花開放。百鳥嗚叫的時候已經來到,斑鳩的聲音在我們境內也聽見了。

無花果樹的果子漸漸成熟,葡萄樹開花放香。我的佳偶,我的美人,起來,與我同去。

我的鴿子啊,你在磐石穴中,在陡岩的隱密處。求你容我得見你的麵貌,得聽你的聲音。因為你的聲音柔和,你的麵貌秀美。

要給我們擒拿狐狸,就是毀壞葡萄園的小狐狸。因為我們的葡萄正在開花。

良人屬我,我也屬他。他在百合花中牧放群羊。

我的良人哪,求你等到天起涼風,日影飛去的時候,你要轉回,好像羚羊,或像小鹿在比特山上。”

源自《聖經·雅歌》的甜美詩句,原本是歌頌新婚伉儷如膠似蜜的兩人世界,在安遠薰如泣如訴的聲調下,不見美好,徒留傷懷。在漫長的吟詠過程中,安可棠宛若被抽離了魂魄,連呼吸都甚為微弱。他將她的悲傷溫順承接,照單全收。

雪見的眼前,又浮現出剛才那個單薄蒼白,形容枯萎的女子。

她看著她,顫抖著身體,竭盡全力卻仍悲傷漫溢。

“是的,我都知道,我什麼都知道……求求你,別說了……”

一直以來那個強勢淩厲的女孩,就算是悲傷至此,軟弱至此,她的聲音中卻仍有一種不容分說的堅定。

雪見聽見她對自己說。

“因為,是我讓他這麼做的。是的,我對他進行了香薰催眠。”

“哇,這高棉國的一天之中,午後太熱,夜晚太涼,果然還是早晨的時候最舒服呀,”爬出棲身的甘草垛,安可棠抻了個懶腰,深吸一口氣,“到處是鳥語花香,清新空氣啊……”

“嗯?等等……”似乎嗅到了不尋常的味道,安可棠猛吸幾大口,“這是……”

循著味道的軌跡,他走到靠近溪水的空地上,發現紀雪見正在一叢篝火前忙碌著。

安可棠走到她背後,看見她正在篝火上架起的鐵鍋裏烹調著什麼:“哈呀!你已經把飯做好了?”

“看你睡得太香,我就自己動手了。”雪見從鍋裏舀出一碗,遞給安可棠。

“哇,好香啊!”安可棠用勺子攪了攪,“怎麼?不是百米粥?”

“不是,是早晨我去前麵林子裏摘的野生蘑菇,還有一些野菜,就隨便做了點什麼。”紀雪見說,“怕你們總是吃百米粥會膩味,可這裏也實在沒什麼能吃的。”

見安可棠有些難以置信,雪見輕聲笑:“蘑菇野菜我采的都是常見品種,這點常識我還是有的。我已經喝了一碗,不會有問題,你就放心吃吧。”

安可棠還沒把瓷碗端到唇邊,便有一股清涼香味撲麵而來。喝一口清湯,滋味堪比慢火熬燉了一整夜的雞湯,鮮香滑膩。嚐一口野菜,完全沒有野生植物的生澀味道,唇齒間留下細致爽滑的口感,蘑菇也很有嚼勁。

“哇,這是什麼啊,實在太鮮美太好吃了。”安可棠一口氣“咕嚕咕嚕”喝個底朝天,把碗遞給雪見,“再來一碗!”

“喜歡吃就好,待會我給遠薰也拿一碗去。”雪見也禁不住笑起來。

眼前的安可棠,看似仍舊延宕在昨日的單純歡愉中。他似乎並不知道,後來雪見和遠薰有過交流。而在更深的夜裏,雪見又目睹了怎樣的一場驚心動魄。

花光心計,算盡機關。

不到最後的“將軍時刻”,誰敢說這棋局不會覆雨翻雲,逆襲得勝?

隻是,這些陰謀陽計全都用來對付日夜陪伴的至親之人,全都消耗於和命運的賽跑兜圈之中。就算是運籌帷幄,瀟灑完勝,誰又能算得上是真正的贏家?

抑或是,愛情本就是一場你來我往、你死我活的戰役。

贏或者輸,都是空歡喜,空悲切。都要心生寒意。

雪見輕歎。

是的,她已決定退出這一場戰役。事到如今,這迷局已經越來越複雜難辨。他的真真假假,她的陰晴不定,都已是她無法把握、無從辨別的招式。而征戰雙方全都心意已決,誓要死戰到底。

這已不是她能保護或是控製得了。

雪見下定決心,從此以後再不問安可棠與安遠薰的情仇愛恨。但她仍會完成對召恩的承諾,陪他們走到底。

“這一定是你自己發明的‘美極菌菇湯’咯對不對?”安可棠見雪見情緒有些低落,故意開起玩笑,“這個名字起得蠻有水平吧,以後你開餐廳,一定要有這道菜哦!”

“嗯,主菜就是百米粥,這個套餐就叫做‘高棉叢林風情的超元氣補給套餐’。”雪見強打起精神。

“對了,這裏麵你加香料了?我覺得有些不尋常的香氣,應該不是來自蘑菇和野菜。”安可棠拿著喝完的碗仔細聞。

“嗯,還沒跟你說呢,剛剛我在你的香料背囊裏找了點薄荷來提提味道,所以這湯喝上去有點清涼。”雪見解釋道。

“你剛才翻我的背囊了?”安可棠以為自己聽錯了。

“對啊,裏麵那麼多口袋,卻一個標簽都沒有,我翻了好久。你平時是怎麼每次都能拿對你想要的香料的?真的好厲害……”雪見不明所以。

“哐當”一聲,手裏的空碗徑直墜落地麵,摔成兩半。

“可棠,你怎麼了?”紀雪見嚇一跳,不再攪動鍋子裏的湯水,抬頭看著安可棠。

“你還找到了什麼?”他的語氣降至冰點。

“啊……什麼?”看著眼前這個人,雪見突然感到有些害怕,“沒,沒找到什麼啊。”

“……”安可棠不再言語,隻是用他漆黑的雙目盯住紀雪見,仿佛要一直深入到她的內心深處。

“可棠……”雪見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輕聲喚他。

“沒什麼。”停了許久,安可棠終於說話,“從今以後,不要再碰我的背囊。想要什麼告訴我,我來找給你。”

“哦……”雪見點頭,她心中有數。

“怎麼?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安可棠突然湊近,“是不是你知道什麼?”

“可棠……”雪見深吸一口氣,“在我的家鄉,有這樣的一首民歌……”

“什麼?”安可棠愣住。

“那首歌是這樣唱的:我的夜晚幾乎沒有夢。如果有,我會知道得比現在更多。做夢的人們,見聞許多重要的事情。夢鄉裏,人們過一種與這個世界,全然不同的生活。我相信夢,但自己卻不是夢者。”

“所以你到底想說什麼?”安可棠提高了嗓門,聲音冰冷而凶狠,“我沒有時間聽你說這些有的沒的!”

“哦……”雪見卻笑了,“如果你發現,你現在經曆的這一切全都是噩夢,而夢境中的才是最快樂最想要的生活,你會難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