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看不出來!你樣子就跟小姑娘一樣。”
小如聽了,開心得直笑,給我看手機裏她兒子的照片,小男孩騎在橡膠做的河馬玩偶上,調皮機靈的模樣。
“你跟陸警官怎麼會認識的呀?”我問。
“他呀,跟我哥是公安大學的同學!”小如說,“以前他常去我家玩,我娘家就在木樨地。後來我結婚還是請他當的伴郎,他女朋友做的伴娘。”
“哈?哦!”我愣了愣,又恍然點點頭。
小如笑著看我兩眼: “ 他倆早就分了。好幾年前的事兒了。”
“我知道。”我笑著說。其實這事兒跟我沒關係,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我的回答有些曖昧,挺擔心小如誤會什麼,所以連忙說:“陸警官人很好,幫了我不少忙,不過我跟他也不算太熟,這次找他是真沒辦法。”
小如點點頭,給我茶杯裏加了點熱水:“一個女孩子被這樣嚇唬,確實好倒黴。你找陸坤是對的,畢竟他是警察。哎,你有沒有跟你爸媽說啊,千萬不要說,別讓他們擔心。”
“我一直對父母都是報喜不報憂,因為他們根本幫不了我。”我說,“自從我離開家上大學以後,不論發生什麼,開心的我會跟他們說,不開心的事,我全吞在肚子裏。我是又愛他們又怕他們。正因如此,所以基本上什麼都不跟他們說了。”
我回想了一下,其實我試過跟父母訴訴苦,但他們往往會把這些事情誇大一番,最後變成他們的心結,比如我媽失眠、神經衰弱,或者我爸犯胃病、頭疼,他們就會說全都是因為擔心我。
好吧,我以為是個例,但之後這幾乎成了通例。但凡他們有什麼別扭之處,就會說:你要是怎麼怎麼樣就好了。比如你要是去什麼地方工作就好了,你要是不那麼按照自己性子來就好了,你要是談朋友就好了,你要是結婚了就好了……我發現當我跟他們分享我的煩惱之後,基本上煩惱不但沒有減輕,反而會急速增重,偶爾會重到我承受不了。
“ 當父母好難啊, ” 我笑著說, “ 不過, 當孩子也不容易。”
“現在的小孩就好很多,隻要我們不假扮惡人去控製他們、改變他們純真的天性就行。”
這時,秦峰給我打來了電話,我板著臉到外麵去接。
“江唐,我向你鄭重地道歉!求你,請求你,回來繼續拍吧!團隊需要你,這個片子需要你,不能半途而廢!”
其實團隊不需要我,片子不需要我,但因為一時半會兒他也找不到別的編導接手,少了我大家就掙不到那份錢,所以我需要回去。
為了讓我放心,秦峰把電話交給了一個人,讓她跟我說話,我一聽到對方的聲音就猜到她是誰,自然是秦峰那個不省心的媳婦,媳婦說:“江唐,你好,對不起!那天是我不對,我莽撞了,誤會你了,我向你鄭重地道歉!請你回來跟老秦一起拍片子吧,我絕對不跟你搗亂!你到麗江就先回客棧休息,我給你布置了房間,給你最好的、有龍床的房間……”
我屬於那種經不得別人說軟話的人,心裏雖然在飆髒話,開口卻說:“哎呀……你別跟我客氣……沒事的……沒關係的……我還好啦……”
“你能原諒我嗎?”她很真誠地說。
我心裏想:“誰知道是不是把我騙回去整呢?”所以我沒回答。還是她給我來了致命一擊:“王霄嘯把你的照片給我看了,你就像個學生,看起來單純善良,我真的誤會你了!我錯得不能再錯!”
不是,什麼意思?我咬牙切齒。莫非是說我長得生澀不夠妖嬈,不足以勾引到你老公?但我覺得沒必要在這上頭為自己捍衛什麼尊嚴了:“呃,呃……那他說好了要加我的稿費,不會變卦吧?”
秦峰接過話頭:“我們保證,我把合同都改了,我簽好字了,先拍照發你看!”然後又故意對他老婆說:“你瞧瞧,我就跟你說了,江唐是個正經女孩子,好人家的女孩……”他老婆說:“是呀是呀,聽聲音就是。”
我忍住上湧到天靈蓋的惡心,打斷這夫妻倆的膩膩歪歪惺惺作態:“那麻煩你們給我買機票吧。對了,王霄嘯呢?”
王霄嘯過了幾分鍾給我打電話來,嚎叫道:“奶奶你快回來吧!哥連著拍了三天空鏡了,累死了,什麼天亮天黑的延時鏡頭啊,刮風下雨出彩霞呀,雲追月啊,雞打鳴啊,狗打架啊,牛交配啊,什麼都拍了,我還去了一趟古墓拍墓碑!給我趕緊回來,咱們把該做的采訪都做完了,拍完滾蛋!老子不想待在這兒了,被蟲子咬得渾身長包!”但是他還是比較實事求是,補充了一句,“這兒唯一的好處,就是吃雞可以現殺!殺完就燉湯,店家還給你端一碗新鮮雞血燙火鍋,嗯,這是唯一的優點了。江唐!
你!快回來吃雞!”
應小如開車送我去機場,反複問:“確定不會有事?”
“不會,我還有個同事在那邊。而且……而且還有陸坤罩著我嘛。”
小如微笑道:“嗯,也是。”
這事情我確實征求了陸坤的意見,他在微信裏隻是很幹脆地回了一個信息:“放心去吧,注意安全!等你回來請我吃飯!”
真的是好幹脆簡單的話語,但這句話讓我什麼都不害怕了。
我重新飛回了麗江,住在秦峰老婆開的客棧裏,在最好的那間屋子,爬上了那個據說是明代的檀木雕花“龍床”。
秦峰的妻子麥莉對我很熱情,不像是那種有歹意的假熱情,也許她見了我本尊後更加確信了照片上那個像學生的女孩確實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老老實實來拍片子的女編導。
麥莉長得麵熟,我總覺得在哪兒見過,後來想起她長得像我以前找工作時一家傳媒工作室的女經理。那天我去經理的辦公室麵試,經理坐在轉椅上打量我,她頭發有點薄,頭頂已有謝頂的跡象,眼睛很大,臉尖尖的。經理把我當作走投無路的小女生,其實那時候我的拍攝經驗已經非常豐富了,不過是在電視台打著黑工解決不了身份,這才打算把自己賣到這小工作室。我當然沒有在這個工作室上班,倒不是人家不願意聘用我,經理給我開每月4500的工資,讓我以她為榜樣:“你知道我為什麼能有年薪20萬嗎?因為我很推崇鈍感力。”我不知道年薪20萬跟鈍感力有什麼關係,但我真覺得假如最終拿著個20萬年薪外加禿頂脫發,那實在也沒太大必要在這兒消耗自己,所以選擇繼續在電視台打黑工,直到有一年老天有眼讓我終於轉了正。
在麥莉忽上忽下忽起忽落的歉意中,拍攝重新開始,每次都是由她陪著我跟王霄嘯外拍,秦峰繼續留守縣城招待所,等我們回去導素材。幾天過去,麥莉也不跟我們去拍了,一是因為辛苦,二是她確認了我真的不會使出什麼幺蛾子。我偶爾會跟她在拍攝間隙一起去上個廁所,順帶聊聊天什麼的,她還請我跟王霄嘯去吃了一頓藥膳雞湯,說要我好好滋補一下身子。我對她不反感,甚至有些同情。她跟我說秦峰確實曾經背著她出過軌,然後她就再也沒有辦法信任他了。我想起曾經背叛過我的賈大少,想起我發起瘋來砸他的車,慶幸我現在終於解脫了,我對麥莉說:“我理解被人背叛的那種痛苦,那痛苦有一大半其實是自己在跟自己較勁過不去。不管怎樣,如果放不下,也希望你好好保重。”
她正對著廁所的鏡子補口紅,接著擦護手霜,擦著擦著,她轉過身抱著我哭起來。
我看著她的頭頂,橫亙著一條雪白寬大的發際線,腦海裏不禁浮現鈍感力女經理的模樣,忍了忍,忍了忍,我還是說:“要不要我給你推薦一款生薑首烏洗發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