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我是非常逆反的性格,倒不是很怕挨罵,反而是父母不敢罵我,因為沒什麼用,他們要是好好說我就聽話,要罵我的話可能我就對著幹了。總之,我的整個青春期都是在跟父母的戰鬥中度過的。
“戰鬥?”他顯然認為我的比喻不恰當。
“吃完麵再跟你解釋,對了,你不吃,是不是因為一會兒惦記著我的海鮮飯呀?”
“快吃你的吧。”
我吃完麵,在平底鍋裏煎墨鬥魚,炒了一會兒,把小蒜頭、豌豆、青扁豆放進去一起煎,香味開始往四處飛,鍋裏的油也呈現出酒漿般的金黃。我焯了一條石斑,把魚肉切成小片小片放進鍋裏炒,再放入幾個西紅柿。
做著手頭的事,我慢慢地說:“我吧,獨生子女,父母把所有的關注力放到我身上,溺愛,縱容,打壓,控製,過高期待……全都有個共同的標簽,就是愛我。”
“能問下你爸媽是做什麼的嗎?”
“他們是老師。我爸爸在成教學院教數學,我媽在中學教政治。不光他們,我的外公外婆、爺爺奶奶全是老師,還有我幾個伯伯舅舅。你能想象一個女孩子生活在這種環境裏的心情嗎?我可是把他們花樣百出的職業病全都體驗過。”
陸坤張大了嘴,似乎歎為觀止,似乎想笑。
我也在暗暗歎息。盡管從小我身邊就有那麼多教師,可我甚至沒有得到過應有的性教育,也許在一大部分中國父母的認知裏,動物之所以懂得交配,全因為雄性靠瞎撞,雌性靠自己瞎打聽,所以他們完全不擔心孩子今後遇到這事情要怎麼辦。我想我成年以後一直在擺脫這種教育方式帶來的負麵影響,一路走一路想辦法,或許永遠都沒有辦法,要麼最後被它溶解,要麼像卸包袱一樣終於把它從肩頭放下。
我說:“我爸媽大部分指導意見我基本上都沒有服從,因為他們真的指導不了我什麼。我不是一個乖女兒,但你別誤會,我還是非常孝順的!雖然我不聽話,但我也很愛他們。”
酸甜果香已經溢出來了,看著火候,用鍋鏟將鍋中所有的食材攪拌均勻,等西紅柿和青椒、洋蔥等調料已經熟透如醬,倒進洗幹淨的生米,又倒了一小碗蘋果酒,開大火爆炒。
“我去上大學之前,在家沒做過一點家務事,爸媽送我去學校,用抹布把我的床和桌子擦得幹幹淨淨,把被子給我裝好疊好,床單鋪好,連同我宿舍的地也拖了一遍,最後給我把一頓中午飯打好,他們才坐車去了火車站。自此,他們對我的保護罩就不管用了——我那時連蘋果都不會削,但現在我什麼都會做了。
我一點點自己學,吃虧栽跟頭我也不怕,學得還很開心,父母原本是要我去機關工作的,覺得那樣才穩定,我偏偏跑到電視台去打黑工,就是因為不喜歡坐班,就是不喜歡穩定,我覺得穩定是農耕文化的遺習,天時固定,作物才會有好收成,我又不想當農作物。總之,幸虧我現在經濟獨立,過得也還不錯,要不他們不知道會怎麼念叨呢。”
我把魚湯倒進平鍋裏,蓋上蓋子:“好啦!現在就等著飯熟了。”
我轉頭,發現陸坤看著我,那眼光我瞧著有點複雜。
我登時有點後悔,熱勁兒上頭,底牌亮了,怕是不妙。
陸坤又夾了兩片牛肉放進我那個空麵碗裏:“你再吃點。一會兒我拿個盒子給你裝點帶家去。”
海鮮飯做得很成功,滿滿裝了兩飯盒,我說:“即便你爸吃不完,也可以分一點給護工一起吃,增進一下感情。至於鍋裏剩下的,就請陸警官幹掉吧。”
他已經舀了一大口,還吃了一個蝦,眯起眼睛點頭,嘴一鼓一鼓的:“不錯不錯,廚藝高強,讓我刮目相看。”
我很開心,給他盛了一碗:“再吃,多吃點!”
他奮力扒飯,那樣子實在有點可愛,不過我還是提醒:“早點兒去看你爸爸吧,別到了飯點他老人家沒得吃。”
陸坤“嗯”了一聲,幾口吃完,開始收拾飯盒。我說那口鍋先放你家,找一天你拾掇幹淨再給我,他笑著答應,又抬起頭看著我,說:“今天多虧有你。”
我拍拍手中裝滿醬牛肉的飯盒,這是他要我帶回家的:“我收獲也不少哦。好啦,我先走一步。”
“這麼著急?大周末的你有什麼事?”
“跟你們警察一樣,不太分工作日休息日,有片子要著急編出來。”
拿著我的東西走到門口,他跟著過來:“我們一塊兒下去吧,不差這幾分鍾。”
我說:“不了不了,我還約了小姐妹要聚呢,聚完才回家幹活兒,差不多也到時間了,你別跟我客氣。”
他不再強求,我朝他擺擺手,打開門趕緊走了。
其實我既沒有工作要做也沒有跟小姐妹約,隻是覺得如果跟他一起下樓,萬一他叫我一塊兒去看他爸,而我又不好意思拒絕,那就很尷尬了,當然這可能是我自作多情,人家根本就不會讓我跟著一起去,但提前解決掉這個問題也是好的。我偶爾想到陸坤他爸,會有種退卻的感覺,像打針的時候針尖沒有接觸到皮膚但皮膚就提前做出反應,說不清是痛還是怕,或許還有點愧疚,因為陸坤每跟我多待一分鍾,就把他本來可以跟父親相處的時間用掉一分鍾,我不希望最後他會認為這不值得。不過,真正原因我也很清楚:自由自在難免孤獨的生活是讓我眷戀的,我怕它被一種我完全陌生的生活置換掉,而且這生活說不定會很艱辛。
但是,離家這麼多年,回到住處就有別人為我做好的食物,這樣的經曆,我並沒經曆過多少次。抱著那盒牛肉走在路上的我,像是擁有了一份一直渴望得到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