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過我的病曆吧……別不承認,我知道你到過病房。
許久我們都沒有說話,我不知道是應該看她還是看著別處。她又錯誤了解了我的眼神。她摸了摸頭上的帽子,你要看看我的樣子嗎?
我搖了搖頭。
是不是真的很讓人嫌棄,我真懷疑我來到世上的意義。就像那隻鷹一樣,生下來有病也不是他的錯為什麼一定要被拋棄。
那隻鷹蹲在籠子裏歪著頭聽我們說話,它已經連續幾天不再吃東西。不知道是不是上次那個子宮肌瘤有問題,從撿來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個月,它完全是一隻成年鷹的樣子,隻是身的翅膀還如同小雞一樣單薄,可是神態一如健康的鷹那樣驕傲。
殺人醫生,教我殺人!
為什麼要學殺人?
我不想一個人去那個世界。
那你要殺誰?
我和葉小愁一起把身子壓在天台圍欄上望著下麵。一個女人正從醫院大門外走進來。她步履蹣跚不知被什麼絆倒,手裏抱著的一大堆東西被散的到處都是。女人默默地蹲在地上一樣樣撿著。葉小愁指著她媽媽的背影說。
我要殺她。
可能是因為正在化療期,葉小愁來找我的時候顯得越來越虛弱,即便在天台上的太陽都會受不了。她讓我陪她去後山,走不到一會她便蹲在地上再也走不動。我拉過她的手,可是沒走幾步她的手就會在我的手中滑下去。她有氣無力地問我為什麼不好好拉著她的手。我說剛做完手術還沒有來得及洗手,手上都是滑石粉,很滑。她又問我不是不想拉?我點了點頭,她重新把手放在我的手中,那你要緊緊抓著別讓它再滑下去了。就這樣一直走到後山坡上我們的手也沒有再滑開過。
後山坡被挖過的地方又重新長出了青草,埋人的坑還在那裏沒有被添平,裏麵長滿了野菊,不知道還不來得及開花。葉小愁抓著我的袖子往裏探頭看著,我問她在看什麼。她說把人埋在裏麵真的行?我說反正上一次是被人發現了。她又問我怎麼才能不被發現,我搖搖頭說沒有什麼辦法,除非讓她在空氣中蒸發。那後院的焚化爐呢?葉小愁和我坐在一塊不大的樹蔭下,她枕著我的肩。我告訴她如果把人在焚化爐中燒死,人體燒盡的灰燼會一直飄散在整個後山,最後成了這些野菊的花肥。葉小愁笑笑說這樣的死法似乎更適合我。我可不想讓我媽死得這麼浪漫。
你那麼恨你媽?
她沒有給我好身體,讓我受了一輩子苦。隔了一會葉小愁又說:不過她也同樣恨我吧,畢竟我也讓她苦了她十幾年。
上輩子是仇人嗎?
可能吧。說完葉小愁抬起頭看了看我,你會是我的上輩子的什麼人?
那天葉小愁枕著我的肩睡了一個下午,她似乎一直在做惡夢,身體總是不自主地抽動,被她握著的手也感覺到她不時地在用力。我不知怎麼樣在夢中安慰她,隻是盡量不動讓她枕得舒服一些。葉小愁說那是這幾年裏她睡得最安穩的一覺。她第一次知道和一個沒有血緣的異性呆在一起的感覺。她發病以後就再沒有上過學,麵對她的也永遠是不同醫院裏穿著同樣白大衣的男男女女。從最開始帶洗手間的單間病房專人專護一點點到現在四處露風的破一股病房,葉小愁說那感覺就像自己的身體在慢慢衰敗一樣。爸媽因為她而離婚,媽媽從以前每晚的細心照看到現在的出手打罵,天使轉成魔鬼也就離地獄不遠了。我問葉小愁有沒有想過殺了媽媽以後會怎麼樣?葉小愁慘笑了一聲我還有以後嗎?她問我給她的藥是不是真的能像我說的那樣讓人沒有一點痛苦。我問她還在意這個?葉小愁說這可能是我最後在意的一件事了。我問葉小愁知不知道我在意什麼?葉小愁點了點頭。
除了天台,手術室第一間手術間裏左麵第一扇窗是每天最早有陽光的地方。即便沒有手術我在上午也喜歡靠在窗前用後背接受著上午最暖意的陽光。今天是依然不是我的手術,我靠在窗前看著我同事在做硬膜外麻醉,看著他坐在那將麻醉針刺入患者腰椎間隙時我想到葉小愁的話不禁笑出聲了。
葉小愁第一次看到我,我應該也坐在同事的位置上給一個患者做硬膜外麻醉。當時應該是早晨護士和大夫都在外麵忙著,隻留在我和患者在屋裏。站在後山坡上的葉小愁第一次看到戴著口罩的穿著藍色無菌服的男人將一根長針刺入別人的體內,然後床上的人就軟軟倒在床上。當葉小愁說我像擺弄屍體一樣擺弄著床上的患者,所以他才會把治病的我當成殺人犯。我沒有從後山看過手術室裏的樣子,也想象不出自己做手術時的樣子有多恐怖,可能真的很像殺人犯也說不定。
宋洋站在手術台上還有空問我在笑什麼。我搖了搖頭沒說話,宋洋不會輕易放棄說話的機會。他馬上問大家知不知道死在後山的那個老人兒子已經認罪,他承認活埋了自己的父親。原來就在給他父親治病的前幾天,老婆又遭遇了車禍,禍不單行讓這個農村人傻了眼。他父親最後主動放棄了治療,可是他虛弱到卻沒辦法偷偷離開這個醫院,因為那時已經欠了醫院的醫治費。於是父親想到了一個主意,那就是把自己永遠留在這。聽說兒子是含著淚將自己老爸用褲腰帶勒死在後山,他匆忙離開後山並不知道是誰把自己的父親埋掉。
實在不應該在這個暖和的上午說這樣的故事。聽完故事大家都隻是沉默地做著手上的事情,這樣讓閑呆在手術室裏的我很是無聊。我走出手術室不知不覺來到內科病房,還沒有走近就聽到兩個女人的聲音,我停下了腳步想聽清她和媽媽在說什麼。不過兩個女人都是帶著哭腔聲嘶力竭的。我也隻聽清葉小愁的媽媽最後喊了一句:你沒死我都要死了,你以為我還活得下去嗎?一個護士拿著藥從房間裏出來,我問她裏麵怎麼了。護士笑了笑說,沒事,每次醫院一催款就這樣。
晚上天陰得厲害,我和同事換了班值班。本來想趁沒有人發現時再把鷹從天台上拿回到倉庫,可是來到天台上才發現鷹已經死在籠中。籠子裏都是淩亂的羽毛,鳥籠也被撞得歪。我不知道它為什麼會用這種方式自殺,不過似乎也隻有這樣的結局更適合它,適合它的驕傲。第二天我起得很晚,同事都進了休息室我才醒來。沒有手術又是一個無聊的上午,大家很早就圍坐在一起打撲克聊八卦。今天的新聞是一樓血液內科死去的年輕女孩,不過話題隻是點到為止,因為女孩隻不過是自然死亡沒有什麼新奇。聽說她的母親知道女兒死去後先是大笑然後痛哭,竟然哭昏了幾次。
下午的時候我把死鷹拿到後山埋在曾經埋過老人的那個坑裏,在那我發現了許多被折斷的花莖還有她的腳印。我知道葉小愁是看到是我將老人埋在後山,才叫我殺人醫生的。我也知道葉小愁從來沒有想過要殺她媽媽,她要殺的隻有她自己而已。還有我給她的藥隻是嗎啡,真正讓她死去的是我給她注射過量腎上腺素,她柔弱的心髒和血管根本承受不了那樣的強心劑,這樣死去應該隻是在夢中做了趟過山車吧。離開時我看見睡在一旁的媽媽還緊緊拉著她的手,從未放開過。
[終]
(以上藥物使用方法沒有絲毫實驗依據,請不要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