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實驗課後,我們宿舍八個人全都呆在實驗室裏一動不動,弄得那天掃除的人很是奇怪。但隨即他也馬上加入了我們,再次揭開那層綠色塑料布時,我承認我的心情很複雜。看看大家的表情也都差不多,隔了一天再看見屍體那張陰陽臉竟然沒有一點滑稽和恐怖,反而有一些悲壯。他的身世、名字這些本來很標簽化的東西現在也有了不同的意義,我們談論它的口吻也像是對著熟識的人一樣。掃除的那個同學聽完王大爺的故事以後再蓋上塑料布時竟然十分小心翼翼地,好像生怕弄醒他一樣。在食堂裏吃晚飯時大家還依然在聊這個話題,同學們讓我找出昨天那個同學,結果一直等到食堂關門也沒有看到那個男生出現。
本以為這件事就這樣告一段落了,結果第二天下課昨天打掃衛生的同學和他宿舍的同學集體留在了實驗室。而當天晚上食堂裏王大爺的話題又招惹來班裏另外的一些人,到了第三天,幾乎是全班的男女在課後集體瞻仰了王大爺的遺容。從那開始我們全班都開始叫他王大爺,但是很奇怪的是這段時間我卻再沒有遇到那個男生。
等到第二次輪到我掃除時已經距離上一次差不多兩個星期的時間,大家都已經習慣了天天和王大爺在一起學習生活,也不會再在課後特意地拉開塑料布去打擾他的長眠。不過當我打掃完實驗室時還是不自覺地走到他身邊。慢慢拉開塑料布看著他一半睡一半怒的臉,也許是因為他的故事我還沒有全部聽完,所以我總覺得這樣表情的他有著許多未說完的話。我低下頭向他側耳,結果一個聲音傳進我的耳朵。
我要是你就不會這麼做,你真的希望他能說話嗎?
我猛的回過頭,那個男生依然站在上次同一個地方。
我也這樣試過很多次,我總覺得他沒有死,哪怕他的另一半時刻提醒我沒有這個可能。
食堂開飯的鈴聲響起,而我卻坐在實驗桌上動都不想動,絲毫不想一周隻有一次的星期五的紅燒肉。
晚上七點半,階梯教室裏坐滿了正在晚自習的人。我幾乎是衝進去大聲喊著:我又見到他了!我班的同學急忙把我拉到座位上,幾個遠處的同學也馬上跑了過來蹲在了我的身邊。完全不顧其它人奇怪摻雜著些許鄙視的眼神。現在大家的興趣更多是圍繞在那個學生身上,當然我也一樣,我告訴同學我已經知道他是大五檢驗係正在實習的學生;也知道他最近躲著我們就是因為太多人知道了他大爺的事情;還知道王大爺的死其實是有原因的。
“我第一次看到大爺的屍體時差點暈到地上,老師指著大爺的身體對同學們一一講解,而我隻有拚命抑製自己發抖的身體不想讓別的同學發現我的異機。看著老師戴著橡膠手套的手在我大爺的肚子裏掏來掏去,我止不住一陣陣地惡心。那天晚上我偷偷溜進實驗樓,砸壞了三把鎖我才走進這間實驗室,拉開塑料布我抱著大爺的身體大哭起來,隨後又馬上吐了起來,那是因為呼吸急促讓我吸入了過多的福爾馬林,那天晚上我不敢開燈,我隻能借著窗外的月光用水擦洗我大爺的身體,他的身體冰涼,在福爾馬林浸泡下皮膚和肌肉也已經皮革化,摸上去那硬硬滑滑的感覺就像摸著一個商場裏的模特假人。但傷心過後我還是感覺一陣陣溫暖,畢竟我找到了他——我的大爺。他在我的生命中不再是一個失蹤的人了。不過從那天起,我就不再上解剖實驗課了。隻是在沒有人的下午或者晚上才偷偷溜進來看看他,我沒辦法告訴爸爸我找到了他的兄弟,哪怕是屍體,因為我沒辦法讓爸爸看到這樣的大爺,失去一半皮膚,露著內髒。哪怕照片都不行,我隻能把這一切都藏在自己心裏,就像當初我把大爺的話深深藏在心裏一樣。其實婚禮那天下午,大爺在河邊曾經對我說過一些事情。所以那天晚上大爺的離開我絲毫沒有吃驚,而且我的心裏還在偷笑。因為隻有我知道大爺的事,那時小小的我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讓我十分開心,然後一直在心裏暗自說慌什麼,等著大爺過幾天回來。可是一天兩天、一個月兩個月,很快就過了一年。我越來越緊張,每天除了上學以外都如同小狗一般守著家門口等著大爺回來,哪怕睡得再死隻要門口有一點動靜我都會馬上衝到門口,我想告訴爸爸我知道的一切,可是已經隱瞞了那麼久的秘密壓得我開不了口,甚至不能喘息。我不敢回家不敢看爺爺和爸爸每天期盼又失望的臉。我拚命學習,最後終於考上了醫學院,我是村裏考得最好的學生,送我離開時爸爸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這是大爺失蹤後他第一次笑,我還以為這能讓我們從大爺的離開走出來,但沒有想到剛開學沒有多久,我就和大爺見麵了,卻是以這樣的方式。所以這幾年我又開始拚命學習隻是為了早點離開這個學校。”
等我講完才發現周圍都是不知從哪伸過來的腦袋,所有人都被他的故事吊足了胃口,都在急切的問我王大爺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麼,還有王大爺到底是怎麼死的。麵對這些問題我也隻好搖了搖頭,因為他好像故意在故事最高潮的時候轉移了話題。知道這個結果周圍的同學甚至是不滿,甚至還說不如現在去就找他,讓他直接講出最後的故事。但是關於他的具體班級和姓名,他也同樣沒有告訴我,理由不用想也知道誰也不願這樣被人打擾。就連我也沒有想到這件事給我帶來的影響,每天中午在食堂吃飯都會有人跑過來問我有關王大爺的事情或者指著遠處的某人問我是不是我在實驗室見到的那個人,其中不乏高年級的同學還有女生。現在王大爺的故事基本傳遍了整個學校,每天下午上課前或者下課後都會有人慕名來參觀王大爺。我們的解剖樓裏有四層,每層兩間實驗室都有固定的安排,我們所在那間就隻是大一臨床係專用。其實好多人都曾經在這實驗室裏呆過整一年和我們一樣與王大爺朝夕相處過,結果知道了王大爺的故事還特意跑回大一時的實驗室來看。有人還一邊看一邊說:哎,和兩年沒什麼不一樣呀,一點都沒變……關於這點我在他那也得到了證實,其實我們醫學院根本沒有多少屍體,校長在開學典禮上的話基本屬於吹牛。要不然王大爺的身體也不會在這個實驗室一擺就是幾年一動不動,他還告訴我所謂地下停屍間也隻不過是幾個兩米見方的池子,裏麵裝滿福爾馬林,幾具幹巴巴的屍體就用繩子綁住脖子泡在裏麵……對了,來實驗室的人多起來還和另一件事有關,當然這件事也是他告訴我的,然後我又告訴了同學,於是全學校又全知道了。你現在來我們學校也許還能看到有人的脖子和手碗上掛著骨質的項鏈,如果不告訴你,你也許猜不到那是用人的寰椎還有指骨做成的。寰椎是人身上第一頸椎,呈平滑的菱形,而在兩角的椎間神經孔正好用來連線,要是在寰椎兩邊再串上一圈細小的指骨,那樣看起來就是野性十足了。他還告訴我如果可能他要用王大爺身上的寰椎還有指骨來做個項鏈永遠留在身邊,這也是他一直呆在實驗室的原因,不過看學校絲毫沒有將王大爺的身體改成骨骼標本的意思。我做過一個這樣的寰椎項鏈,還有找來兩顆牙齒打孔放在上麵,不久便以高價賣了。再上實驗課時就總有人拜托你去拿一些寰椎來。所謂拿也就是偷,沒多久我們實驗室裏的寰椎已經非常少見了。老師隻好把椎骨用尼龍線串在一起並且用鎖鎖起來,到了上課時總會有一些弱智的同學把它套在脖子上裝瀟灑。這也算是和王大爺一起出現在學校的第二個傳奇了。
有時實驗課後我和同學也會拉開蓋在王大爺身上的塑料布,聊著有關王大爺的話題。以我們現有的專業水準隻能推斷出的王大爺死時應該在三十五歲左右,也就是說他離開家沒多久就遇到了意外,可是他的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大外傷,當然被開腹、剝皮這些不算。不過也有奇怪的地方,那就是王大爺閉著的左眼裏並沒有眼球。而且從眼眶裏沒有任何殘留來看如果不是很早就失去眼球就是手術摘除的。另外最讓人感覺到奇怪的就是王大爺的心髒體積很大,甚至超過了我的兩個拳頭。後來有高年級的同學說在藥理實驗中如果給兔子注射特定藥物將其毒死或者空氣就會造成兔子血液栓塞而死後兔子的心髒也會膨大。雖然現在沒有辦法再進一步證實,但我們還是大膽推測王大爺很可能是死於非命,這個結論讓我們都興奮不已。有一次因為這個大家在王大爺麵前討論得臉紅脖子粗,說到最後一個同學急了,他質問我為什麼隻有我見過他,為什麼隻有我在轉述這個故事,弄不好一切都是我編的。這讓我很是惱火,但除了我以外的確沒有人再見過他。雖然也有過幾個人說見過他,但卻說不出什麼有建議性的東西來,隻不過是類似“我昨天看到你說的那個人從實驗室裏走出來”的話。為了證明我不是為在編造謊言,我讓兩個同學和我一起值日掃除並且還賭上了一周的夥食。可是眼看太陽落山他也沒有出現。我表麵冷靜但心裏早已經開始擔心飯卡裏可憐的飯錢了。那兩個同學無聊的站在窗邊望著外麵,他們那是在看食堂有沒有開門。而我就在實驗室裏走來走去,想著前兩次是怎麼見麵。突然一個細節引起我的注意,好像每一次都是在我低頭看王大爺的時候他才在我背後說話,於是我急忙拉開王大爺身上的塑料布,低頭的時候用力過猛鼻子險些碰到王大爺的身體。可我的身體就這樣僵直了差不多十幾秒,身後也沒有任何動靜,倒是兩個同學跑到我身後催我快點離開,要不然又趕不上食堂隻有周五才會有的紅燒肉了。我幾乎是被兩個同學架出實驗室,這就是免費的紅燒肉的力量。結果就在我們剛出實驗室時樓道裏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
你們忘了拉上塑料布了。
他出現了!這一次是在樓梯走道裏,他依然站在黑暗的角落裏。兩個同學都張大了嘴,即便這樣還推著我問是不是他。雖然他的樣子很普通但麵對他還是覺得他很特別。他似乎不喜歡站在窗前,我們一起圍坐在樓梯走道上,聽他講王大爺最後的故事。
“我覺得我一生都在保守著秘密,第一個是為我大爺,而另二個秘密就是我大爺本人。我看著他靜靜躺在實驗室裏四年,卻沒有一點辦法找出他在這的原因。每次看到他安靜的樣子我就心疼,總是感覺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如果當初我能及時告訴爸爸大爺的去向,也許事情就會有所改觀,但這樣想來其實挺無奈的。這個世界並不存在什麼如果,隻有確定不會變的結果。那天在河邊大爺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不過那時的我根本不明白大爺所說的話,現在想來也許正是因此大爺才會把那些事告訴我吧:原來大爺參軍以後不久就被組織上招到特別的部門,他那些年執行了許多任務,都是秘密任務,任務的具體內容大爺也沒有告訴我,因為組織命令大爺不能對任何說,包括家人。他隻告訴我他頭上的傷是在1986年執行任務時弄的,雖然那一年隻有一件哄動世界的大事,但我卻不能想象大爺在時麵做過什麼。大爺說每次執行完任務讓他有一段時間每晚都睡不著覺,如果再不回家他就會崩潰。說這些時我和大爺看到河邊有一隻野貓的屍體,夏天屍體上圍繞著很多蒼蠅,我掩著鼻子小心繞過。大爺突然說你知道嗎,這樣一隻死貓的肉能讓你多活半個月。我看著大爺的表情絲毫看不出是開玩笑的意思,而且他睜大的眼睛很是嚇人。有一次我和大爺一起午睡時大爺突然大叫著驚醒,他的眼神就是這樣,充滿血絲如同要吃人一樣。大爺始終忘不了那幾年發生的事情,而且也不能忘,因為他的任務還沒有完成。大爺說雖然表麵上已經退伍回家,但實際上他還是隨時要聽組織的安排。就在婚禮前幾天大爺接到了上級的通知。大爺說那通知是別人看不懂的暗號,這些都是組織嚴格要求的。他說這些是機密,卻總是欲言又止。大爺說這一次任務比上一次的艱難的多,不過他一定能完成任務,大爺讓我在家好好等他,還讓我別告訴大家,說過幾天就回家,如果我能保守這個秘密就給列帶一個大的禮物,那時我一直在欣喜大爺所說的禮物,根本沒有在意其它,最後大爺還像往前一樣背著我回家,就在回家時的路上他突然告訴我了幾個名字,李建賓,劉利佳……這幾個名字在我這十幾年的生命中如同夢魘一般揮之不去。大爺並沒有告訴我這些人是誰,他隻是如同念詩一般重複著,我一直等到看到大爺的屍體時才明白那幾個名字對我來說有什麼意義,大爺是在間接的告訴我能找到他的線索,這幾個人必定是他的同事或者有關係的人。說到這你們是不是想問我這幾年為什麼沒有從這幾個名字中找線索,告訴你們我整整找了四年但是毫無結果。後來想起一件事我才明白,大爺失蹤後爸爸曾經去公安局立案,可是得到的結果卻是無法立案,原因是根本沒有大爺的戶籍。這必定也是組織的決定,所以那幾個名字其實成了最沒有用的線索,甚至我連這些名字是真是假都沒辦法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