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學黨和李引蘭從這一天開始,幾乎天天往鎮上縣上跑。兩人在這一段時間裏的經曆可以獨立地寫成一本書。李引蘭40多歲,一副當年郭鳳蓮式的“鐵姑娘”形象,她是村組裏的“婦女隊長”——雖然現在這個職務在新型的農村基層組織裏已經沒有了專門“編製”,但李引蘭在本村的姐妹們中依然享有這樣的威望。在我采訪她的時候,這位“鐵姑娘”竟然聲淚俱下地說她活了幾十年什麼苦都吃過,但從來沒有吃過跑“衙門”之苦——
“那會兒村裏人像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著能早點開工打井,莊稼地裏大夥兒種的葡萄嬌氣,最怕沒水兒,我們黃土高原的土質幹燥,老天爺又連眼淚樣的水滴都不落下,村民們急得火燒眉毛,白天黑夜想的就是給苗兒澆水,可是打井的事又僵在那兒,那正像要大夥命似的。碰上這樣的大事,大夥兒就找到李學黨隊長,合計著咋來解決這件難事。我們村民受毛主席教育多少年了,不是不明理上麵的法規政策,可現在事情變化了,許家兄弟他們有錢打了井,然後霸著一方天地,你要用水人家說多少價就是多少價,你沒法子兒。
本來大夥心裏就有氣,說這跟解放前的地主有啥區別?現在叫啥市場經濟,人家先投入了,就先得益,咱沒啥說的。可我們也得吃飯呀!沒水咱這兒的黃土咋整出苗苗兒?人家用《水法》來擋我們打井,咱沒法,就隻能找上級來說話。你可不知道,現在找人辦事難啊,難得真像我們女人生孩子似的。你別笑,真的。那些天裏,我對李隊長說,你就別再拉著我往縣上跑了,我寧可忍受生個娃的苦痛,也不願吃這找衙門的苦。為了打不打井的事,村上的人已經逼到沒路可走的地步,咱們村民們傳統呀,總覺得政府辦事可靠,能解決下麵的事。政府也是我們農民們的依靠呀!不靠政府我們還能靠誰?這麼著,我和李隊長受大夥兒之托,就往鎮上縣上跑,開始往鎮上跑,後來覺得鎮政府解決不了我們的事,便往縣城跑。
你知道現在農民的日子本來就不好過,大夥兒給我們湊錢上城裏找領導說事,不易啊!我們跟李隊長又舍不得花大夥兒的血汗錢,就盡量省著錢不花。咱農家人,在家說啥也餓不死人,實在不行上地裏挖一把草也能對付一陣。可在城裏不行。弄口水你都得花錢,一瓶礦泉水就得兩三塊。有一次我拿著空礦泉水瓶,看到一個戶外水龍頭,便上前灌了一瓶,你不知道人家說啥,說我咋連乞丐都不如,人家是來討飯的,說我咋連水都要討呀,而且不知打個招呼?我當時被說得真想掘個洞鑽鑽。人家可沒說錯呀!到了晚上我們就更難了,再便宜的旅店也要一二十塊錢,我們住不起。就找那些旮旯角落縮一夜。李隊長李大哥人家是漢子,又是黨員,覺悟高,怕人家夜裏巡邏的派出所幹警找麻煩,整宿整宿地不敢合眼,又離我八丈遠的,我知道他心裏在想啥,他是怕那些夜巡的警察把我們當不幹正經事的一男一女給抓了。
他這麼著做,我不是更不好獨自呼呼睡嘛!這深更半夜的在街頭巷尾像夜遊神似的,讓別人看著可疑,我們自個兒也覺得咋整都別扭。可沒有辦法,我和李隊長知道家裏的村民們都急到要跟人家拚命的份上了,還有啥苦啥罪受不了?不瞞你作家同誌,我和李隊長兩人在縣上跑了30多天,你猜我們連車費和吃飯等費用共花了多少錢?153塊!而且我一筆筆還都有賬的呢!你想想我跟李隊長在那些天裏是過的啥日子!咱是莊稼人出身,吃苦受累扛得住,可想不通現今找當官的辦事為啥這麼難。
在那些天裏,我跟李隊長天天往縣裏的幾個部門跑,我不知道那些當官的和吃著皇糧的幹部為啥對我們農民的事那麼不上心。有一次我們聽說一位領導在辦公室,就專門去堵在他的門口。那天是星期四,我們在他的辦公室剛露麵還沒說話,人家就先把我們嘴邊的話堵了回來,說他有會要開,得馬上走。我們說我們有急事,用不了幾分鍾請領導聽一聽情況。人家領導就開始不耐煩了,揮揮手,說等下午再說。我們隻好等下午。可到下午上班時,這位領導倒是回來了,但他已經連話都說不清了,而且是被幾位助手扶著進屋的。我們以為領導出什麼事了。湊近一看,原來他喝醉了。
沒法,我們就呆在門口等他酒醒。這領導中午也不知喝了多少酒,一覺醒來時已經到了下班時間。見他搖晃著從辦公室走到廁所,我和李隊長像鬆了口氣似的以為他該有時間聽聽說我們的事了吧。哪知這領導真是架子大,李隊長隻開口說了句‘我們村……’三個字,他就連連擺手說我的頭還糊塗著呢,你們村的事找你們村幹部去管。我指指李隊長說他就是村裏幹部,可李隊長解決不了那件事。這領導一聽就提高了嗓門,一臉怒氣地衝我說:你們自己村上的事村幹部管不了,找我們有啥用?回去回去吧,沒看已經到下班時間?說著他就收拾桌上的皮包,站起身趕著我們出他辦公室。我和李隊長再想堵住他聽聽我們想說的話,這時一位秘書模樣的人過來,拉拉那領導的衣袖,輕聲說著啥晚上已經在某某賓館安排好了一類的話。那領導聽後立即點點頭,夾著皮包連頭都不回就鑽進了汽車。我和李隊長猜想人家真是又去哪個賓館吃香喝辣的了。
可人家是領導呀,吃香喝辣的也算是工作不是?我和李隊長尋思著你領導晚上吃香喝辣的咱不好擋,但你第二天總該還要上班吧?頭天你有應酬,後一天也總該上班辦公了吧?這麼著我就又和李隊長露宿了一夜街頭,等著天明見那領導。不怕你笑話,我活這麼大一向能吃能睡,白天幹再多活,晚上也能呼呼大睡。可沒有想到為了村上打井的事,我居然在城裏求見領導的那幾個夜裏困得眼皮打架也睡不著覺。想想村裏的人都在等著我和李隊長來縣上找領導解決問題的那焦急勁兒,我的心就像在火裏烤一樣。因為等著第二天要見那領導,我和李隊長就在人家的機關大門口的一個牆角下縮縮身子又露宿一夜。我和李隊長誰也睡不著,他在旁不停歎氣,我就抬頭數天上的星星,那夜真長啊!長得我都覺得一夜就能把我的頭發等白了。我盯著天上的星星數啊數,後來覺得渾身發冷,也不知什麼時候覺得一縷晨光照在臉上。我打了一個冷顫,醒了,看看大街上還是沒有一個人,卻發現有一縷銀白色的絲兒擋在我臉上,我用手一扯,絲兒斷了。我定神一看:啊呀大叫了一聲!把旁邊的李隊長嚇了一跳,他忙問我啥事?我拿著手中的銀色絲絲兒朝他傷心地大哭起來,說隊長你看我的頭發咋一夜就白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