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她應該這麼想:我還是個孩子,我會一天天地進步,小學考九十五分,初中考九十八分,到高中全部滿分。難道沒有這樣的可能性嗎?大人的缺點就是遇事過於悲觀。
還好,一年級的暑假還沒有過完,紅衛兵們就造了老師的反:大學不再招生,中小學統統停課鬧革命。我已經有大半年的時間沒有上學。我媽媽閉口不再提我的可恥的九十五分。我的課本和作業本被我弟弟圈圈一張一張地撕了下來,折成了紙飛機,扔得床頂上、櫃子底下到處都是。我的鉛筆成了他的多功能工具,他用它挖泥巴,撬牆縫,刺殺毛毛蟲的肚皮和死蛤蟆的嘴巴。他每幹一樣壞事,就得意地跑過來告訴我,還把沾著令人惡心的汙穢物的鉛筆舉起來給我看。有時候,他像狗一樣地聞那筆尖上的氣味,吐唾沫,一個人無緣無故地咯咯笑。他一點兒都不怕我向媽媽告狀,就好像完全明白媽媽這半年來自顧不暇,沒有心思為了這些小事訓斥他,打他的屁股。
盡管如此,我爸媽房裏的鬧鍾每天早晨還是照常響起。六點半起床已經是我們家的習慣,習慣不可輕易改變。
我媽媽是中學老師,教語文,兼做班主任。她的班上有一個學生,十五歲,家在農村,住學校宿舍。這個學生有尿床的毛病,他怕同學笑話,每次尿了床,都不疊被子,早晨把被子鋪在濕處,夜裏再鑽進去睡覺。有一回我媽媽去宿舍檢查衛生,看見一張床上沒疊被子,以為是學生早晨走得匆忙忘疊了,就好心上前幫忙整理,這才發現了學生的秘密。我媽當時很是心疼,怕學生捂濕被子捂出毛病,就趕快抱著臊烘烘的被褥出門晾曬。此後,每個星期天我媽媽都去學校,替那個學生拆洗被單,晾曬幹淨之後,再縫好,鋪好,比人家的親生母親還要盡責盡力。有一段時間,我媽媽甚至動了念頭,要把學生領回家裏睡覺,好在半夜裏用鬧鍾喊醒他上廁所,徹底改掉他尿床的毛病。因為外婆堅持反對,我媽媽的計劃才沒有付諸實施。
“文革”開始後,尿床的學生當了造反派。他是學校裏最早寫我媽媽大字報的人,也是最早拿繩子捆了我媽媽的手,勒令她跪在黑板前接受批判的人。在那一個班的五十個學生當中,他的態度最激烈,用詞也最惡毒,一心一意要把我媽媽置之於死地,踏上一隻腳,讓她永世都不得翻身。
我媽媽當時很崩潰,想不明白事情怎麼會這樣。她付出最多心血、照顧得最周到的學生,怎麼會翻臉就不認人?
我爸爸提醒她:“道理很簡單,你當初不該揭開他的被子。你以為你做了好事,實際上你當眾宣判了他的精神死刑。”
“可他不過是個孩子,我這麼做是因為心疼他。想想看,滴水成冰的天氣,被窩裏捂著冰涼冰涼的尿水,天哪,那是什麼滋味?”
“很多時候,精神的痛苦遠勝於肉體的痛苦。”
“太荒唐了!”我媽媽閉上眼睛說,“這太荒唐了。我以後應該怎麼對待這些學生?這麼多年,我教育出了一群逢人就咬的白眼狼?”
她不因為被批鬥而絕望,卻因為學生拒絕了她的母愛般的關心,痛苦到無以複加。
學校停課了,但我媽媽不可以休假在家,每天早晨七點半必須到校學習毛主席語錄,背“老三篇”,替學生抄寫大字報(哪怕大字報的內容是針對她自己的),打掃教室衛生,鏟除房前屋後的雜草,參加一場又一場的批鬥會,有一次還被逼著當眾打自己的嘴巴,因為她曾經在課堂上“不恰當”地宣揚了“封資修”的思想。
直到她懷了孕,她的肚子像小山一樣鼓出來,走路蹣跚,被學生摁著腦袋跪下去之後,自己一個人沒有辦法再站起來。
她被暫時地特赦了。
我像圈圈這麼大的時候,每逢有人問我,你爸爸是幹什麼的,我總是回答:寫書的。
我一直被外婆教導:爸爸在寫書,你要乖乖的。於是,我躡手躡腳地走路,小口小口地吃飯,過起了兔子一樣無聲無息的生活。我們家裏有一架“紅燈”牌收音機,是爸爸有一年去上海看京劇《智取威虎山》,順便托了他同學的關係買回來的。因為這架收音機,我成了全院子小朋友的羨慕對象,他們千方百計地討好和奉承我,希望能夠被我邀請去聽收音機裏下午五點鍾的《講故事》節目。可我總是鐵麵無私地將他們阻攔在門外。我說,我爸爸要寫書。
爸爸要寫書,這是一個令人興奮和激動的理由。一本書裏有那麼多的字,我無法想象它們是如何被一支蘸水鋼筆一個一個寫出來的。我剛念完一年級,我看過的書隻有一本薄薄的《小英雄雨來》,還有幾本連環畫:《卓婭和舒拉的故事》《中國民間故事集成》《地道戰》。在我心目中,會寫書的人是非常了不起的人,他們的腦子裏有一個裝了很多故事和很多生字的倉庫,還有一個裝置巧妙的閘門,閘門一拉開,字就會骨碌骨碌地滾出來,就像水流嘩嘩地衝出來一樣。
我爸爸把書寫在一種每頁三百字的方格稿紙上。紙很薄,微黃,格子的線條是紅色。有時候他也會換成藍色的。他在稿紙下方的括弧中填上數字:一五六、一五七……他告訴我說,這是頁碼,用頁碼乘上三百,就知道這本書已經寫了多少字,印成一本書大概會有多麼厚。他想寫滿一千五百頁。至少也要有一千頁。這樣的話,將要出版的書就會非常有分量,沉甸甸的,用勁扔出去,能夠砸死一條狗。
我的腦子裏馬上出現了一條花狗被一本厚書砸中,轟然倒地,奄奄一息的模樣。我興奮得雙眼放光,血脈僨張。
“當然,我不可能用我寫的書去砸一條狗,這是法西斯行為。書是高貴的東西,它隻應該被我們攤開在膝蓋上,抱在懷裏,或者安置在書架中。人類如果沒有食物,身體就會餓死;如果沒有書,精神就會餓死。”
我不知道我爸爸嘴裏的“精神”是什麼東西,“精神”餓死了又是什麼樣子。正因為不知道,寫書這種行為在我的心目中越發神秘,就像大雨過後天空裏的一道彩虹,五光十色,引誘我們去鑽過圓門,走進天堂。
去年夏天,爸爸的書寫到“九二五”頁時,被他自己抱到院子裏,當著眾多鄰居的麵,一把火燒掉了。他解釋說,如果他自己不燒,紅衛兵會幫他燒。在他工作的縣文化館,一屋子的書都被紅衛兵們拖到廣場上燒了。他問我們在家裏有沒有看到黑煙,有沒有聞到書頁燃燒的氣味?他說,他當時呆坐在辦公室,從窗戶望出去,天空都是黑的,天要掉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