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便說一句,我爸爸的工作是在文化館劇目室寫戲、寫唱詞兒、寫快板書和三句半,提供給工廠和農村的業餘劇團,活躍群眾文化生活。
主動焚書沒有讓我爸爸逃過劫難,之後的不久,他們文化館的全體人員被紅衛兵用一根粗繩子拴到了一塊兒,像拴著一群蔫頭耷腦的螞蚱一樣,自己高呼打倒自己的口號,遊街。還有一回,遊街遊到一半時,紅衛兵從街邊文具店裏搬出一桶墨汁,拽著他們的手摁進去,再喝令他們將墨汁淋漓的“黑手”高高舉起,從城南走到城北。我爸爸回家後,一共換過了五盆水,手指甲縫裏的墨汁還是無法洗淨。
“這下好了,你罰跪,我遊街,我們彼此彼此。”我爸爸對我媽媽說。
我媽媽認真想了一會兒:“不,還是不同。”
“嗯?”
“對象不同。”
“說說?”
“我麵對的隻是我們班上的學生,你的觀眾是全縣人民。”我媽有點兒得意。
“那多好啊,我不用寫書就已經出了名。現在,基本上可以總結出一條經驗:成名成家的最便捷方式就是遊街。”
外婆一邊在廚房裏擇菜,一邊豎著耳朵聽我爸爸媽媽的對話。她本來還擔心她的女兒女婿想不開,一個不留神做出什麼蠢事,現在她放心了。她提醒我說:“聽見沒有?鬥嘴呢。去吧,給你爸爸拿條毛巾擦手。”
我從洗臉盆的架子上扯了一條毛巾送到房間裏。我看見我爸爸像一隻鳥兒一樣,濕淋淋的雙手挓挲在身後,腰彎向前方,腦袋伸出去,耳朵貼著我媽媽小山一樣的肚子,眉毛揚著,眼睛眯縫著,全神貫注地聽著什麼東西。
“爸爸!”我叫住他,“那孩子還不會說話。”
我爸爸對我招手:“你也過來聽聽。”
我走過去,同樣用耳朵貼住我媽媽的肚皮。
“聽到了嗎?”
聲音很響,也很雜亂,咕嚕咕嚕的,我不能確信我聽到的是些什麼。
“傻瓜,妹妹在喊你哥哥呢。”
“不對。”我說,“你不可能知道肚子裏麵是女孩。”
“我當然知道。女孩喊爸爸,和男孩喊爸爸,聲音完全不一樣。”
我抬起頭,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他的表情如此認真和嚴肅,我沒有理由認為他是在跟我開玩笑。
“我真高興是個女孩。圈圈太討厭了。”我告訴他。
我媽媽猛然笑起來。隨著氣流的衝擊,她的緊繃繃的肚子一抖一抖,上下顛動,活像一個巨大的會蹦跳的肉球。
小米是我的名字。我媽媽生我是在三年困難時期,食品比金子昂貴。爸爸花大錢從鄉下買來兩隻老母雞,養在牆根下,準備在我媽媽坐月子的時候殺了燉湯。結果我媽媽這邊剛進產房,那邊家中無人看管,兩隻雞就像空氣一樣消失了。我媽媽月子裏的補品改成了小米粥。小米粥雖然養人,但頓頓喝也很膩歪。我媽媽說,她那時候給我喂奶,衣襟一掀,流出來的奶水都是小米味。
我的這個名字是外婆取的。上小學時,我媽媽問要不要重新取個名字?我爸爸說算了,名字不就是個符號,叫什麼不是叫?我的父母,這一對懶人,馬馬虎虎地把我的小名拿過去做了學名。
我不喜歡“小米”這兩個字,它太女性化了,根本就是小姑娘的名字。我父母在取名字的問題上很不負責任。我弟弟叫“圈圈”,就是因為他小時候胖得可笑,胳膊上腿上都是一圈一圈的肉。你看,兩個知識分子,一點兒都不想把知識用在自己孩子的身上。我上了一年級之後,自作主張地在“米”字下麵加了一個“走之”底,變成了“小迷”。寫在作業本上,被我外婆看到了,老人家大驚小怪地反對,說“迷”這個字多不吉利,“迷糊”“迷路”“迷失”……能夠聯想到的事情都不好。“你不願意在這個家裏待著了?你想讓個抹花子把你拐走,送到很遠很遠認不得家的地方?”我外婆神色嚴峻地責問我。
我外婆想哪兒去了!我為什麼要離開家?
“那就不能用這個‘迷’字。”我外婆斬釘截鐵地說道。
好吧,不用就不用吧,誰讓我外婆在家裏的地位最高,說一不二呢?
我外婆是個很聰明的老太太。小時候她沒有上過一天學,可是她居然認識字,能夠看得懂《三國演義》和《紅樓夢》。她說她年輕時喜歡聽說書,聽過幾遍記熟了,就把說書人的本子買回家看,照著內容反過來認會了字。你說她神奇不神奇?
我外婆裝了一肚子的氣象諺語,任何節令,任何天象,她隻要瞥上一眼,就能夠出口成章。比方現在是冬天,如果我抱怨天氣冷,我外婆就會說:“正月冷死豬,二月冷死牛,三月冷死播田夫。”意思是在這三個月裏,多冷的天氣都是正常的。再比如她出門踩著了一條蚯蚓,隨之而來的聯想是:“蚯蚓路上爬,雨水亂如麻。”看到一隻公雞飛到牆頭上,她念叨:“雞在高處鳴,雨止要天晴。”傍晚起霧了,她會說:“久晴大霧陰,久陰大霧晴。”夏日早晚,天空紅霞燦爛,她的用詞極生動:“早上燒霞,等水燒茶;晚上燒霞,熱得直哈。”霞紅得熱烈時,看上去像在燃燒,“燒霞”這個詞非常形象。“哈”呢,是我們當地的土語,形容一個人伸著舌頭喘不過氣來的樣子。你隻要想象一下狗在盛夏拖著長舌頭“哈哈哈哈”喘息的狼狽模樣,對這個“哈”字就該有比較精確的解讀了。
我媽媽不讚成我外婆過多地使用這些諺語,她說這裏麵有很多是教條主義和經驗主義的東西,而這兩種主義都是革命運動中要批判和反對的。“你不能毒害小米,他沒有識別能力。”我媽說。
我外婆很生氣:“怎麼是害了他?有哪一句是錯的?老輩人傳下來的話,句句是真言。”
接著她吟出一句:“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我媽媽就被徹底地噎住了,再也無話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