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吃吧,我先回去了”
“不行!”老馬生氣地說“有福同享,有罪同受,現在我請你吃羊肉粉,將來你再請我吃七大碟子、八大碗的席!”姚秀芝微笑著點了點頭。她吃得是那樣的香甜,那樣的貪婪,一碗羊肉粉下肚,連筷子都沒停一停,嘴也沒歇一歇,頭也沒顧得抬一抬,她真的相信這樣一句話了:
“遵義域的羊肉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美味佳肴”“來再分一半。”姚秀芝聞聲抬起頭來,她不知道老馬是什麼時候吃完的,也不知道他何時又買來了一碗,到這時,她才真的明白了”饑不擇食”這句話的深刻含意了。說句實話,她真想再分食老馬一半,可她還是違心地笑著說,“
“我吃飽了,你自己吃吧。”
“你騙人!再吃一碗也飽不了。”老馬端起這碗新買來的羊肉粉,半開玩笑地說:姚老師將來你轉運了,如果不想請咱老馬吃七大碟子、八大碗的席,今天就不分吃這一半羊肉粉!”姚秀芝知道拗不過老馬,笑著點了點頭。
當天下午,上級又下達了緊急命令:凡是原紅軍劇團的成員,會寫大標語的指揮員,都要上街書寫革命標語,宣講黨的政策。霍大姐找來了姚秀芝,高興地說:““這是你的老本行,今天這台戲,就看你領著大家來唱。
姚秀芝一聽甭提有多激動了,真恨不得馬上就行動,把這座古城的大街小巷都刷滿革命的標語,讓各族人民都能了解黨的政策。她首先與霍大姐擬好了如下的標語:“紅軍是工農自己的軍隊”“共產黨是中國革命的唯一導者”“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打倒賣國的國民黨”“帝國主義滾出中國去”“取消苛捐雜稅”“歡迎白軍弟兄拖槍過來當紅軍”老馬一看這陣勢,頓時情緒高漲起來,他向老百姓借來兩個水桶,攪好了滿滿兩桶石灰水,哈腰擔在肩上,大著樓門說:
“霍大姐!姚老師!咱也幫你們,歡迎不歡迎啊?”
“歡迎!歡迎”臨時組織起來的宣傳隊,一看老馬那憨厚可愛的樣子,都禁不住地笑出聲來。這笑聲驚動了張華男,他拄著拐杖競出屋門,站在台階上向院子一看,被這派歡騰的情景弄物塗了,他嚴肅地問:
“老馬同誌你們這是做什麼去啊?”“上街刷標語去”霍大姐搶先答說。她再一看張華那神氣活現的樣子,火氣陡然而起,她有意地補充說:是奉上級命令的,你的傷如果好了,也一定會動員你去宣傳。”
張華男的傷基本上痊愈了,在平坦的大路上行軍,已不需要坐擔架了。他明白自己在這所醫院中的位置,也懂霍大姐把他排除在外的原因,所以他又暗自說:過幾天京歸隊了,第一件事就是向保衛局反映醫院的問題,他沒說什麼,隻是看了一眼待命出發的宣傳隊員。待他看到姚秀芝拿著排筆的高興樣兒,心裏又矛盾起來,他希望姚秀芝獲得自由;他又不能同意姚秀芝自由行動,這就是政治家的雙重性!他為了打擊一下霍大姐的情緒,違背良心地問:
“老馬同誌!姚秀芝也是上街寫革命標語的嗎?”
“是!是”老馬自然知道這問話的下文,心有點慌了,沒有底氣地說。”
“經過保衛局有關首長的批準了嗎?”張華男聲色俱厲地問。
“沒、沒有”老馬膽怯地說罷,身子一晃動,石灰水從桶中溢了出來。”“胡鬧!你這是嚴重的失職,立即向保衛局寫出書麵檢查。”
張華男雖然刺傷了姚秀芝的心,但從政治上講,他在打擊霍大姐的同時,為自己塑造了大義滅親的高大形象,這又取得了勝利。所以,他迅速轉過身去,拄著拐杖,非常痛苦地走進了屋門。”校院中立即象炸了市一樣,七嘴八舌地說個沒完。
有的說:“太不象話了,憑什麼不讓姚老師去?”
有的說:“豈有此理!難道姚老師寫出的革命標語,也會變成反動的?”
有的說:“這位首長也太霸道了!想耍威風嗎?回你指揮的部隊,憑什麼在醫院中發號施令?”霍大姐吃了個窩脖燒雞,氣得胸房一起一伏的,真想領著大家和張華男爭一爭,鬥一鬥,但一想到自己的職責,就又把滿腹的火氣往下壓。她下意識地把視線移向姚秀芝看見她的眼中飽含著委屈的淚花,又趕忙走到近前,寬慰地說:
“堅強些,要相信群眾的眼光是亮的。”姚秀芝望著那一雙雙憤然不平的眼睛,她那盈眶的淚水終於淌了出來。她用衣袖管擦去滿麵的淚水,抽泣著說:““宣傳黨的政策重要,霍大姐你就代我去唱這出戲吧!”
霍大姐微微地點了點頭,遂把手一擺,說了聲“走”一馬當先走出了校門。
姚秀芝惟恐老馬步苦妹子的後塵,無故地遭到審查,她緊緊抓住老馬的手,不安地說。
“老馬同誌,你就留下吧?再說,看護傷病員也需要人
“我偏不留下!”群眾不滿的情緒,似乎感染了誠實的老馬,他倔強地說:“我光棍漢一條,無牽無掛,不怕誰來審査。”說罷,挑著兩桶石灰水大步走去。”
頃刻之間,偌大的校園靜寂冷清,隻有姚秀芝仍然佇立在院中。她思索著,最後,她幾乎是詛咒似地自語:““革命者最大的痛苦是什麼呢?不是殺頭,也不是坐牢而是被自己所忠於的組織剝奪了革命權,變成了革命的對象一個革命者,麵對敵人的屠刀無所畏懼,因為他可以把刑場變成講堂,向人民做最後一次講演但是,他在自己的組織設的監獄裏,那就隻剩下受審的權利了!”“秀芝我請你來一下。”
姚秀芝被這呼叫驚醒了,張華男那可憎的形象又出現在眼前。但是,她有意向門內一瞥,卻又看見了一副懺悔的形象,她覺得這懺悔更可憎,她大聲啐了一口唾沫,端起一盆帶血汙的繃帶,快步走出了校門。在這所學校的後麵,有一座鬱鬱蔥蔥、遍是綠色的山包,前麵即是碧清的水塘,這是附近百姓用水的地方。姚秀芝為了不汙染池塘的用水,先把繃帶倒在一邊,俯身舀上一盆清清的塘水,然後再細心地洗著繃帶。近三個月來,她拚命幹活的目的,是想把超負荷的工作當做精神麻醉劑,減少靈魂創傷的疼痛。然而實際效果卻適得其反,她那受創傷的靈魂就象是倒上了硫酸水”越發地疼痛難忍了。今天,她的雙手下意識地洗著繃帶,靈魂早就飛到了大街上,幻想著自己象是一隻飛出樊籠的孤雁,展翅追上北去的雁群,在碧天長空中自由自在地飛翔。
“紅軍大姐,給個錢兒,我是幹人兒。”悲涼的乞討聲,驚散了姚秀芝那美麗的幻想,她抬起頭一看,麵前站著一個十七八歲的苗族姑娘,穿著一件破洞很多的筒裙,凍得打著哆嗦,伸出雙手向她討要。姑娘怕姚秀芝沒有聽懂她的話語,又操著當地的官話,重複地說了一遍:
“紅軍大姐,給個錢兒,我是幹人兒。”姚秀芝早就知道”幹人兒”就是乞丐,所不同的,北方人稱乞討者為叫花子,伹乞討者絕不以叫花子自稱。貴州這個地方卻不然,雙方都稱之為”幹人兒”。姚秀芝看著麵黃肌瘦、衣不蔽體的姑娘,頓時生出了一種憐憫之情,她手中有錢,真會傾囊相贈。可她是一名被剝奪了革命權利,連書寫革命標語都不合格的囚徒,囊中空空,隻好難為情地說:
“對不起,我沒錢。”“不,不二”大家都知道紅軍有菩薩心腸,肯舍錢給這幹人兒。”這個苗家姑娘說得太對了,紅軍就是為窮人謀解放的,自然肯舍錢給幹人兒。但是,姚秀芝沒有錢,也沒有自由。她站起身來,沉吟了一會兒,抱歉地說:
“對不起,我是來洗東西的,身上真的沒有帶著錢。”這個苗家姑娘失望地搖了搖頭,轉身離去了。姚秀芝癡然目送,看見姑娘的肩部露著一塊凍得紫紅的肉,難過地幾乎落下淚來。
翌日上午,遵義召開了空前的萬人群眾大會,霍大姐帶著臨時組成的宣傳隊去參加了,張華男也穿著整齊的紅軍戎裝、拄著拐杖趕去參加,校園中又留下了姚秀芝看護傷病員。令她感到疑惑不解的是,消息靈通的霍大姐行前神秘地說:“秀芝!把心放寬些,把眼光放遠些,再陰的天氣也會放晴的。”姚秀芝不明白這話的意思,她在庭院中踱來踱去焦急地等待著同誌們。”時至中午,參加萬人大會的同誌們都回來了,老馬第一個闖進學校的大門,萬分激動地說:
“姚老師!我見到毛主席了”這消息賽過了旱天的驚雷,給人們帶來了莫大的喜訊!自從進中央蘇區以來,那些人逐漸地奪了毛澤東同誌的軍權,隻剩下中華蘇維埃主席一職,身為政治局委員,連參加中央決策會議的權力都被剝奪了!他有很長時間沒有出席過群眾大會,老資格的紅軍,尤其是被打成毛派分子的中高級幹部,都天天翹首期望得到毛主席的消息!今天,他終於在遵義的萬人群眾大會上露麵了,這說明了什麼呢?難道還不清楚嗎?!姚秀芝可能是太興奮了,她一邊捶打著老馬,一邊焦急地問:
“快告訴我,毛主席在大會上講了些什麼?一句話都不準貪汙!”今天上午的群眾大會,是由遵義市各革命群眾團體籌備的,頭一天就到城內的大街小巷,郊區的四鄉進行廣泛宣傳,因而到會的群眾越來越多。會場設在第三中學的操場上,“赤色工會”的會員早一天就搭好了一座講台,布置了桌椅板凳。場內站不下了,很多人坐到圍牆上,甚至爬到屋頂上。場內場外紅旗飄揚,會場情緒十分熱烈。大會的主持者是學校的一位教員,他用喇叭大聲報告了大會議程後,即請毛主席講話。毛主席一走上前台,全場熱烈鼓掌歡迎。毛主席向大家講解了共產黨與紅軍的各項政策,說明了共產黨願意聯合國內各界人民、各方軍隊一致抗日。接著,朱總司令介紹了紅軍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這些講話受到群眾的,熱烈歡呼,會場始終是熱氣騰騰的。
姚秀芝聽後真是激動極了,但又覺得不滿足,她迫不及待地問:““快告訴我,還有哪位中央領導出席了今天的群眾大會?他們講演沒有?”老馬並不理解姚秀芝問話的本意,他想了想,搖著頭說:
“沒有了,就毛主席和朱總司令登台講了話,明白了嗎?”姚秀芝明白了,又不明白。她知道老馬無法解答她的問題,她又尋我霍大姐,奇怪的是她沒有回來。姚秀芝有些焦急地問:“老馬同誌,我們的霍大姐呢?她怎麼沒有回來?”
“她呀!”老馬做了個鬼臉”被中央首長叫去了,說是有重要的事情和她談。”
“她什麼時候回來?”
“這我可說不準。”老馬看著急不可奈的姚秀芝,說:“不要急嘛,霍大姐真的被調走了,上級還會再派個人來的。”霍大姐喜氣洋洋地回來了!而且是一手領著彤兒、一手領著苦妹子回來的彤兒一見姚秀芝,叫了一聲媽媽撲到久別的母親的懷裏失聲地哭了嗎,苦妹子幾乎是同時叫了一聲”姚老師!”抱住姚秀芝的肩膀啜泣不已。姚秀芝一手摸著彤兒的頭,一手抓住苦妹子的衣襟,竟忘記了說些寬慰彤兒和苦妹子的話,無限的酸楚打心底生出,一串串悲喜的淚珠,滴在了彤兒和苦妹子的身上。過了好一會兒,姚秀芝說:
“都不要哭了,快告訴我,是誰讓你們到這兒來的?”“不知道,是霍阿姨領我來的。”彤兒仰起淚臉,抽泣著說。”“姚老師,我也是霍大姐領來的。”者妹子瘦削的臉上露出了歡欣的微笑。”“彤兒,霍阿姨要你來做什麼?”姚秀芝疑惑地問。”“霍阿姨對我說彤兒,回到媽媽的身邊去吧,她可想你了。就這樣,我就跟霍阿姨來了。”彤兒天真地說。
“苦妹子,霍大姐對你是怎麼諡的呢?”姚秀芝似有所思地問。
“霍大姐對我說,苦妹子啊,紅軍戰士要聽你的歌聲,還是跟著我去當歌唱家吧!就這樣,宣布解除了對我的審查,跟著霍大姐來到了這裏。”苦妹子說。
姚秀芝仍然沒有獲得滿意的答案。她帶著彤兒和苦妹子來到了廚房,看見霍大姐正領著宣傳隊員們操辦酒席。姚秀芝不安地問:“
“霍大姐!你停一下手,我想找你談一件重要的事嗬嗬情。
“再大的事情也不談。”霍大姐似乎猜到了姚秀芝的心事,有意避而不談。接著,她又極為開心地說:
民以食為天嘛,今晚會餐以前,主攻方向是溫酒燒菜,然後是會餐。
會餐開始了,紅軍醫院的醫務人員、傷病員、還有臨時抽來的刷大標語、搞宣傳的同誌,一齊擠在了三間打通的課室裏,圍著一張張課桌開懷暢姚秀芝是很敏感的,她從霍大姐這異乎尋常的言行中,已經感到了期盼變成了現實,但是,曆史的經驗告訴了她不要企求得到的太多,否則失望也就會太大。因此,她又不完全相信已經既成的現實。每個人都敬過酒了,隻有秀芝還滴酒未沾。霍大姐趁著酒興,大聲地說:
“同誌們!我提議請姚老師為大家敬杯酒,發表一段祝酒辭好不好?”
“好”眾口一聲地答說。
這下可難住了姚秀芝!她一是托派嫌疑分子,在同誌們麵前沒有發言權另外,她不了解中央究竟發生了什麼大事,對她的托派嫌疑會做何定論,所以不敢貿然講話。霍大姐自然理解她的矛盾心理,興奮地告訴她:要放下包袱,解放思想,今天發表祝酒辭,說什麼都不為過,因為我們朝思暮盼的大事解決了!但是,姚秀芝仍然沒有這樣的決心當著同誌們的麵,把壓在心底的話語一泄而出。霍大姐感傷地搖了搖頭,然後向大家報告了一樁樁喜訊:
“同誌們萬人大會結束以後,中央的領導同誌把我找了去,告訴我,為了加強部隊的作戰力量,要我們立即恢複紅軍劇團的工作。鑒於姚秀芝同誌的問題沒有定案,由我兼任劇團的負責人。同時,立即解除對姚秀芝同誌的審査,出任劇團的藝術指導。”刹時,課室裏晌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姚秀芝看著那一雙雙信任的眼睛,聽著這經久不息的掌聲,眼睛漸漸地模糊了,她身不由己地站起身來,向著同誌們頻頻地鞠著躬。這時,霍大姐又大聲地說:
“凡是因為姚秀芝同誌的問題,受到株連的全部人員,一律平反!”課堂裏再次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苦妹子激動地走到姚秀芝的身旁,啜泣著說:
;“姚老師!快拉響你的小提琴吧,我要唱一曲哎呀。
“不慌不慌”姚秀芝忙說:
霍大姐還有更振奮人心的消息沒有說呢!”“是的,我還有一個更為振奮人心的消息。“霍大姐激動地跳上了凳子,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大聲說:“同誌們毛主席又指揮我們的紅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