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經半天的出走,她認為已經逃出了紅四方麵軍的駐地,緊張的心情頓感輕鬆了。她坐在地上一麵休息,一麵揀拾熟透的野蘋果,柿子充饑,當她再次無目的地踏上征途的時候,李奇偉的形象又在腦海現出”好端端的一個革命者,怎麼會變成一個投革命之機的商人?難道這是革命熔爐造就的副產品嗎?
姚秀芝想得很遠。幾年前,李奇偉就經受不住強大的政治壓力,信口供出了許多編造的情況,使不少領導同誌蒙受不白之冤,甚至獻出了最可寶貴的生命,而自己被打成托派,當做囚徒進行長征,不也是他的”功勞”嗎?昔日,可以昧著良心,不要氣節,拿同誌的頭顱、熱血,去做自己活命的交換條件,今天,為什麼就不能把信仰當做商品來拍賣呢?同時,她又想起了李奇偉打她一記耳光的往事,仔細揣度起來,他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共產主義者,心靈深處還有著極為嚴重的封建意識女人是男人的附庸,無論處在什麼特殊的環境,做為他的妻子隻能守節。但是,當她想起今天發生的事情,心靈就象是被一把無情的利刃刺穿了,因為他把夫妻真誠相愛也當成了商品,為他政治上撈到更多的紅利,也廉價地拍賣了!這不僅汙辱了自己聖潔的心,而且還把自己當作資本進行了投資,這是何等的無恥啊!她禁不住地痛泣自語:“神聖通革命殿堂中,竟然供奉著這樣肮髒的主宰者,“自己不但被他們占有了肉體,而且還被拍賣了自己的靈魂,這是何等殘酷、悲哀的事啊!”太陽完全地沉到西山背後去了,姚秀芝走到山林邊沿的一個高坡上,眺望著西天盡染的血色,恰似一幅壯麗的油畫,鑲嵌在瓦藍瓦藍的長空中。她是何等地想奏響提琴,忘情地讚頌這大自然的美景啊!可心愛的小提琴不在了,隻好任這壯烈的旋律激蕩著心胸”藝術之神飛去了,她又把視覺由遠天移到山腳下邊,
一座不小的村鎮沐浴在暮靄霞蔚中,一縷縷嫋嫋的炊煙射向晴空,天漸漸地擴散開來。姚秀芝想,隻要這裏的村民知道去成都的路,我就是沿途賣唱乞討,也要從成都北上出川,找到黨中央,找到霍大姐和彤兒。“啪!啪”突然,山下傳來了清脆的槍聲。姚秀芝急忙循聲向山下一看,隻見兩個衣著不整的川軍吵吵嚷嚷地向山上跑來,他們身上的長槍,手中的獵物左搖右擺,影響著他們爬山的速度。姚秀芝驚得調頭就跑,她忘記了山路的崎嶇,也顧不上攔路的藤蔓,摔倒了,爬起來再跑,衣服掛破了,也不看上一眼,隻想快些甩掉這兩個川軍的追趕。突然,一座刀削的峭壁出現在麵前,她急忙收住雙腳,瞧著這一眼看不見底的深淵,恐懼地自語:
“完了!全都完了”夜幕徐徐地落了下來,尾追的川軍的叫罵聲越來越近了,姚秀芝慌忙沿著絕壁的邊沿向左麵跑去,沒出百步,一座山坳攔住了去路,她一看坳中的藤蔓野草伸手可及,茂盛得看不見坳底,不加思索,把眼一閉,縱身跳進了這座山坳中。”姚秀芝借助藤蔓野草的攔阻,幸免於難,隻是在落地的時候,感到右腳扭了一下,她全然不顧這一切,慌忙鑽進一叢密不見影的藤蔓中,暗自祈禱:“千萬別落他們的手中啊!”夜幕完全罩住了山林大地,那忽隱忽現、忽近忽遠的林濤聲,給人處種寂寥、空曠”並含有幾分恐怖的感覺,頃許,山坳的上端,傳來了兩個川軍的對話聲,
“怎麼這個紅軍堂客轉眼就不見了呢?”
“可能是跳崖摔死了!”
“我才不信呢!”
“那她會逃到哪兒去呢?”
“說不定就藏在下邊的野草中。
“那太好了,活該你我有福分!”奧當兵的,有啥子福分嘛。”拿這個堂客開開葷嘛!”姚秀芝聽到這兒,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她緊緊抓住一根折斷的枯藤,完全做好了自衛的準備。忽然,上麵出現了亮光,她瞀覺地仰起頭,透過交織的藤蔓的空隙,看見上麵站著那兩個川軍,一個手拿劃著的火柴,兩個人探著身子望下看,希望借助火柴的亮光,發現姚秀芝藏身的地方。亮光熄了又亮,亮了又熄,待劃到第五根的時候,上麵又傳來了對話聲:“算了吧!就算咱哥兒倆沒這個福氣。
可她會逃到啥子地方去呢?”這得去問老天了!
“哼!隻要她不是長翅膀的仙女,就休想逃出我如來佛祖的手心。”
“就是嘍,這兒是咱們的防區嘛。”
兩個川兵十分敗興地走去了。姚秀芝忍著腳傷的劇疼,拄著一根枯枝,從山坳裏的藤蔓中爬出來,一拐一拐地向著山下的鄉鎮走去。”偏遠的鄉鎮早就睡了,隻有秋風在怒嚎著。姚秀芝終於走到了鄉鎮的邊上,她的雙手一扶支撐藏樓的柱子,竟然累得躺在了地上。她一動不動,急促地喘著粗氣,連伸手擦拭額頭上的汗珠的力氣都沒有了。”突然,一條放牧用的狼狗汪汪地叫著,直撲姚秀芝而來。姚秀芝倏地從地上躍起,揮舞著手中的枯枝,與狼狗展開了搏鬥。未經幾個回合,姚秀芝被狼狗撲在了地上。“黑子”快過來。”
隨著喊聲,一位婦女從藏式的樓上走下來,那條狼狗收起野性,調轉過頭,搖著尾巴,朝著女主人走去。”女主人不慌不忙地走到跟前,認出倒在地上的姚秀芝是個女人,再一看雙手緊緊抱住的枯樹枝,誤以為是個討飯人,略帶責備地說”你這個討飯的,天這麼晚了,還不找個地方睡覺啊?”姚秀芝一時正想不出怎樣回答自己的身份,忙說:
“討飯沒趕上點,天晚了,找不到個住處,就想在你的房下借宿,沒想到”被我的阿黑發現了,是吧?”這位中年婦人罵了阿黑幾句,阿黑有點理屈地搖著尾巴走了。她轉過身來,抱怨地說,“快起來吧!不是我趕來,你的小命都沒了。”姚秀芝雙手拄著枯枝想站起來,剛剛拱起上身,再次摔在了地上。“怎麼啦?是讓阿黑咬傷了嗎?”怎麼回答呢?姚秀芝急中生智,巧妙地答說:“不全是狗咬的!我連累帶餓,本來就虛的身子,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咳”多可憐的女人。”這位婦女又歎了口氣,俯身攙起姚秀芝,說了一句”先到我家吃點東西吧!”遂小心地扶”
著姚秀芝、沿著木板樓梯向二樓走去。”這是一座典型的藏式住房。二層的住室中間也有一塊大石頭,上麵架著個三角架,在三角架的下麵吊著一個又黑又髒的小鐵鍋,鍋下麵燃燒的木柴還閃著火星。向陽的窗子大一些,上麵鑲著一塊玻璃,窗前邊有一張雕花的紅漆條桌,上麵擺著漢族女人用的針線笸籮,還有一盞搖曳的酥油燈,對麵的牆下擺放著一張雙人木床,鋪著已經舊了的錦繡被褥。再看看牆上貼的那滿是蜘蛛網的年畫,給人一種藏漢合璧的鳳格。女主人約有四十來歲,穿著藏族的服裝,但臉上的皮膚卻是白暫的。她走進二樓的住室,側首一看姚秀芝,驚得“啊”了一聲,脫口而出:“你”是個女紅軍”姚秀芝急忙扶住牆壁,望著女主人那驚愕的神色,說出了預先編好的台詞:“我是個女紅軍,行軍中崴了腳,就”掉隊了。”女主人很快鎮靜下來,她再一看姚秀芝那破爛的軍衣,蓬亂的頭發,虛弱的身體”一種憐憫心油然生起。她匆忙端起酥油燈走到姚秀芝的麵前,俯身一看腫得象饅頭似的右腳脖子,心疼地說:“這怎麼受得了喲!快脫下鞋來用開水燙燙吧。“女主”人扶著姚秀芝走到床前,坐在鋪著一個被筒的床沿上,小心地為姚秀芝脫下兩隻鞋子,轉身端來一個灰色的陶盆,從吊著的鐵鍋中舀了半盆水,放在床的下邊,一邊為姚秀芝燙腳,一邊自言自語地嘮叨:“都腫成這個樣子了,還黑燈瞎火地走路,真是連命也不要了“產”一種偉大的母性之愛,兀然撲了姚秀芝的心底,溫曖咎她的全身。這時,她又想起了幼年時的奶媽,有著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她抬起頭,環視室中的擺設,覺得是那樣的不協調,再一聽這位藏族婦女說著流利的漢話,又倍感驚疑。她想了想,有意地問:“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就留個名吧!”
“藏名叫卓瑪,漢名叫秋菊。”女主人淡淡地說著,連頭也沒抬一下。
“你怎麼還有個漢名啊?”
“我是漢人。”
“那你怎麼又起了個藏名呢?”
“我嫁給了藏人。這位叫秋菊的婦女抬起了頭,望著姚秀芝那驚詫的表情,有些慘然地笑著說,“用咱們漢人的話講,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嘛!做了藏人的老婆,當然就應該起個藏人的名字了。”
“你的丈夫呢?”
“全都死了!”秋菊的回答太令人費解了,怎麼能答說”全部死了”呢!姚秀芝望著心情沉重的秋菊,驚得張了幾張嘴,都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秋菊看了看姚秀芝驚疑的表情,似乎猜到了對方的心事,不一為然地笑笑說:“是全都死了!你感到新鮮,是嗎?”姚秀芝點了點頭。”秋菊幫著姚秀芝燙完了腳,又把髒水從窗口潑了出去,放下陶製的盆子,伸手理了理頭發,長長地歎了口氣說:
“你準餓了,先吃飯吧!”等上了床,我再原原本本地告訴你。
姚秀芝美美地飽餐了一頓藏漢飯菜,接著又和秋菊鑽進了一個寬大的被筒,開始靜靜地聽秋菊講訴自己的身世。”秋菊的父親是個木匠,為了謀生,帶著女兒來到這座藏漢雜居的鄉鎮做木工。不久,又收了兩個從外地逃來的藏族青年做徒弟,四口人生活得很快活。在秋菊十八歲那年,父親得了重病,從此臥床不起。在他臨終的前夕,把兩個藏族徒弟叫到跟前,希望他倆當中有一個做秋菊的丈夫。這倆藏族青年,為了報答師父的恩情,私自商量定了,同娶秋菊為妻。
姚秀芝聽到這兒,驚得脫口而出,“這怎麼行呢?”
“行這是藏人的風俗。”你就這樣做了他們兩個人的妻子啦?”沒辦法!誰叫咱生來是個女人呢。”
這……太落後了”落後是落後啊對一個女人來說,有兩個丈夫,比沒有丈夫要好過多了。”秋菊說得是那樣的悲淒,過了很久,才又喟歎不已地”說:“我早就聽內地來的人說,紅軍是好人。不然,你冒冒失失地投到別人的家,說不定早就沒命了。”姚秀芝實在是困乏到了極點,她在秋菊絮絮叨叨的話聲中,漸漸地進了香甜的夢鄉。”
劈劈啪啪的鞭炮聲,把姚秀芝從沉睡的夢鄉中喚酲,她睜開惺忪的睡眼,看見太陽穿過玻璃窗口,射進了一大片陽光,把這間住室映照得非常明亮。這時,站在對麵條桌前的秋菊,正對著一麵不大的長方形的鏡子梳妝打扮。她由鏡麵中發現姚秀芝已經醒來,轉過身,笑著說:“這一覺可睡香甜了吧?”姚秀芝仔細地打量著秋菊,發現她已脫去藏服,穿上了一件錦緞做成的偏大襟的小襖,和一條拖地的裙子,令她感到驚詫不已。當秋菊拿起一枝絨絹做的花,精心地插在頭上的時候,一句很不恭敬的貶意詞飛到了嘴邊:“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同時,她本能地產生了恐懼感,遂對這位秋菊生出了一種不信任的念頭。待她想起昨天夜裏發生的事情的時候,又暗自責備地說:“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不要太神經過敏了!”
她欠起上身,充滿著感激之情地說:“謝謝大姐的關照,我有好久沒睡過這樣香甜、這樣舒適的覺了。”沒睡夠的話,就接著睡吧!”秋菊已經梳理完了”白”淨的臉上溢蕩著笑容。看樣子,她準有什麼喜慶事。”不!我該起床了。”姚秀芝撩開暖和的被筒,她真想:
“再躺下睡它三天三夜啊!她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習慣地伸手去拿披在被筒上的衣服,發現軍裝不見了,驚愕地問,“大姐,我的衣服呢?”早讓我用剪子鉸了,埋在了樓下的牲口糞堆裏。”這”這不要緊,“秋菊從條桌上抱來一身疊得平平整整的藏族衣服,還有一件織得十分精巧的紅顏色的毛衣,往床上一放,幹脆地說,“就穿它吧。”姚秀芝驚得不知所措,望著麵前的服裝,好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來。”秋菊猜透了姚秀芝的心理,收起了滿麵的笑靨,說明這兒是川軍和藏兵的地盤,隻要見到紅軍就殺。不久以前,他們一下子就砍了十多個紅軍傷員的腦殼。她望著驚恐不安的姚秀芝”嚴厲地說:“你要落到那夥吃糧人的手裏,當夜就不止是兩個丈夫嘍,那我該怎麼辦呢?”穿上這身藏服,就說是從內地來看我的表妹,就沒有事了。”姚秀芝十分敬佩秋菊大姐,把一切都想得這麼周全。她很不情願地穿好這身藏族服裝,在盛滿溫水的陶盆中洗完臉,走到對麵的條桌麵前,望長方形的小鏡子裏一看,一陣悲涼、淒楚的滋味打心底流出,因為她又想起了身穿藏服的十歲紅,還有騎在馬上的舍妹子,她淌下了眼淚。
你怎麼哭啦?”秋菊通過鏡麵,看見了姚秀芝在默默地流著淚水,“啊不是哭!”姚秀芝慌忙擦去淚水,“我遇到了大姐這樣的好人,高興地“別這樣傻了,身子骨要緊,快梳梳頭,吃飯吧!”
秋菊說。”姚秀芝總算又搪塞過去了。她梳理完畢,又香甜地吃起了糌粑,喝起了酥油茶。
隨著劈啪作響的鞭炮聲,吹打不息的喜樂聲,村裏又傳來了人們叫喊聲,就象是娶媳婦、嫁閨女那樣紅火熱鬧。忽然樓下傳來了男人的喊聲:“哎!就要拜天地了,你這個大媒人怎麼還不到場啊”秋菊聞聲走到條桌前麵,打開那扇不大的窗子,探出頭,爽朗地答說:“急啥子喲!你這個龜兒,再這樣心急火燎的,老娘就不給你找個漂亮的堂客!”
姚秀芝一聽腦袋嗡了一聲,驚得她愕然失色,“她原來是個保媒拉牽的媒婆啊”她的心緊張得收縮不止。
秋菊轉過身來,望著姚秀芝那憔悴的麵容,哀歎了一聲,說:“你這把歲數了,身子骨又這麼弱,怕是沒有男人肯要了。”
“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姚秀芝警惕地自問。
“沒有男人要的女人也得活命!把腳傷養好了,就跟著”我幹吧!”
秋菊又說“幹什麼?”姚秀芝更吃驚了。
“用內地的話說,當媒婆啊!”接著,秋菊告訴姚秀芝,這個地方有點錢的藏民,都樂意討個漢人的姑娘做老婆。最近,由於川軍、藏兵和紅軍打仗,有不少掉隊的女紅軍,為了行善積德,她就把這些紅軍姑娘嫁給漢人,或是藏人。這樣一來,女紅軍得救了,光棍漢有了老婆,她也有了吃喝。最後,她得意地說:“這是三全其美的買賣,合得來。好!你看家,我該去參加婚禮了。”停一下。”姚秀芝叫住了秋菊,不安地問:這位姑娘也是女紅軍嗎?”是!前兩天也和我睡在這張床上。”秋菊歎了口氣:“她可想念紅軍了,一夜一夜地唱著想紅軍的歌,嗓音可好聽啦!她的模樣長得水靈靈的挺討人喜歡的。“你得了多少財錢?”這價碼可高了,是許配給雜貨店孫老板做四房的。
“什麼?是當姨太太對孫老板人老心花花,說是娶個黃花閨女,可以噢,他說是為了采陰補陽,能夠長壽”你看看這個老不死的,想玩大姑娘就玩吧,還說能長壽,多有意思!”
“你為何要當這樣的媒人?”他答應給我一百塊光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