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之前的雷雨將園中植物的芬芳擊打了出來,花園裏彌漫著濃鬱香氣,水聲轟響如急瀑,一排秀麗的六月雪將水溝與小徑隔開,枝頭雪白花瓣在夜燈下泛著銀光,草叢間時不時有一丁點輕柔的顫動,可能是老鼠或鳥兒,但也有可能僅僅是風,是夜的唏噓。雨滴從樹葉落到璟琛滾燙的額頭,他覺得腳步發軟,霧靄中蔓藤的光影在地上如一張網,可還是得踏進去,一步一步向前。
其實在走出旅館那一刻,不,早在他知曉她設計進入潘家之時,便已經料到那個女子最後的下場。她的死是注定的,與他脫不了幹係。其實應該謝謝她,若不是她,別說被割掉一隻耳朵,便是這條小命,隻怕此刻也是懸在刀尖。他承認翟蕙蘭在關鍵時刻救了他的命,這或許是她自己也沒有料到的。她付出了代價,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她臨死前向她坦承,自己在和她演戲。
想到這裏璟琛打了一個冷戰,知曉多年的隱忍已幻化成一條誰也製不住的毒蛇,盤踞在心,漸漸長大,積攢著力量。
這不是本意,但他控製不了。他不清楚那些人是怎麼將那女人殺死,也毫無意願去打聽,甚至再不想聽到和那她有關的隻言片語。但能確信的是,翟蕙蘭死前對他應當抱有最深的怨恨,想到這裏,便寬慰地覺得,自己也沒那麼對不住她了。
潘盛棠不在家裏。
五十萬現銀的損失對潘家來說是個重創,尤其現在普惠洋行的歸屬正處在關鍵時期,稍有不慎便會關係到今後潘家的大走向,相比而言,撫慰驚魂未定的子女們是之後的事情,更重要的事還很多。
璟暄的房間很安靜,醫生給他注射了鎮靜藥品,不知在昏睡中他還會不會被恐懼與痛苦糾纏。從璟寧的屋裏則傳出說話的聲音,時而飄出刻意壓製音量的歡笑,璟琛訝異地停步。
小君端著托盤從璟寧屋裏出來,璟琛把她叫過去問,小君道:“是小姐的幾個朋友來陪她過生日,她今天這麼難過,有人陪著也好。”
璟琛恍然,自回房間休息。躺在床上,隻覺得骨頭被拆了般酸疼,喘息間吐出的氣都是燙的,真要病一場也好。不一會兒走廊響起腳步聲,璟寧送她的朋友們出來,幾個孩子站在樓梯口道別,語聲朦朧,璟琛不由自主把手伸向枕邊,摸到那根被璟寧扔下的項鏈,忽生起一股固執的勁兒,想在此刻把這個禮物交給璟寧,盡管她一開始並不願意接受。不接受也要接受。
他快步走過去打開了門,幾個小客人正下著台階,璟琛看到了那個叫孟子昭的男孩,男孩慢吞吞走在最後頭,忽然回頭朝璟寧粲然一笑,把手放在胸前,幅度很小地朝她擺了擺,像是隻有他們倆才知曉的暗號,也許璟寧回應了他一個可愛的笑容,男孩滿意地轉身走了,璟寧把下巴放在欄杆上,目送著他們,久久不願離去。
璟琛輕輕喚了她一聲。
璟寧回頭,看到了站在門前的他,笑容漸漸斂去,烏黑的眼眸立刻蕩漾憂傷的水波,她下意識地低頭,快步跑向自己房間,砰地把門關上,就似躲避噩夢的追趕。
璟琛嘴角的笑漸漸冷了,一直冷到心底裏。他了解她,她不敢麵對他隻是因為心中懷有對二哥的歉意,在抱怨她自己的同時把怨恨轉移到了這“無辜”的、對她百依百順的大哥身上。他不怪她,但很清楚,在這個家裏唯一依戀自己的人也開始選擇了逃避。
一向如此,所有的人都毫無理由地向他索取,不論什麼時候,不論他為他們已經付出了多少感情,不論他等待了多久。每一個人,總是會在關鍵時刻遺忘一件事,就是他潘璟琛不是個擺設,不是木頭,不是傻子,不是工具或玩伴,他是個人,他有血有肉會難過會脆弱,他有恐懼也怕孤獨。這些人隻知道索取。索取完了,便是舍棄。
項鏈被放進了抽屜裏,壓在幾張草圖上。璟琛曾報過一個圖畫班,幼稚地拒絕了繪畫老師要他從打基本功開始的要求,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了,他向老師提出,他隻想學會畫玫瑰花。畫它們含苞待放、盛放、凋零,畫單瓣的、重瓣的、各種顏色的……他執拗地畫,在描摹花瓣的時候覺察出內心的安靜與溫暖。
美好的念想落到實處總是讓人失望,便如他親手繪出的玫瑰,變成了圖紙送給首飾行的工匠,鍛造成一份生日之禮,卻最終引發一場劫難。
燈光朦朧,照得心中一片雪寒。
沒什麼值得留戀了。
連著兩天不見何仕文的人影。
早餐時,璟琛斟了一杯茶,輕輕放在盛棠身邊,柔聲問:“父親,何叔叔去哪兒了?”
盛棠拍了拍褲子上粘著的一根煙絲,淡淡道:“一會兒你跟我出去一趟,有些事要和你說說,有些人你也得見見。”
璟琛剛回座,頗有些錯愕,雲氏也看了一眼丈夫,眉間隱露不快,卻也沒說什麼。
盛棠不太滿意兒子此刻的表情,正色道:“出了這件事,以你弟弟的性子,要他振作起來說不定要花費多年的工夫,更別說要他幫我打理生意。我老了,你也長大了,家族事業你就忍心一點都不管?”
璟琛勉強笑了笑:“父親並不老,再說您身邊還有那麼多得力的幫手。”
“還在跟我裝!”盛棠手一揮,將桌前杯盞一掃在地。
雲氏嚇得肩膀一抖,撫了撫胸口,不滿道:“大清早的發什麼火?”
“出去!”盛棠斜指著她,眉毛都沒抬一下,語氣中的冷淡鄙夷讓璟琛大為訝異。
雲氏滿臉通紅,噌地起身,一言不發離開餐廳,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雲升朝兩個下人使了使眼色,一同悄然退下,將門合上。
璟琛亦站了起來。
“你恨我,我知道,”盛棠目光灼灼,“你從來不說,從來不抱怨,但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極了我冷落敏萱,你覺得我害了她,誤了她。”
乍聽到母親的小字,璟琛冰涼的指尖掐在了掌心:“不。不僅僅是害了她誤了她,你殺了她!是你殺了她!”
終於還是說出來了,那一刻幾乎願意豁出一切,隻要能有半句話能刺傷到眼前這個男人。眼見盛棠的胸口起伏加快,慍怒的目光從錯愕轉到傷感,璟琛覺得很痛快。
“你都知道些什麼?”盛棠咬牙道,眉間如覆霜雪。
“我知道什麼?”璟琛嘴角掠起一抹淒涼的笑,“我隻知道你打了媽媽,你好不容易回家一次,你卻罵她,打了她。然後你就拋下她,到她死,到她的遺體發了臭你才回來!”
盛棠長籲了口氣,頹然靠在椅背上,以手撫額。
“我是恨你,可我更恨我自己!我恨我是你兒子,我恨我不得不尊重你愛戴你,隻因母親要我好好當你的兒子!”淚水盈滿了璟琛的眼眶,他的雙頰發燙,不知是不是因為此刻真情流露讓自己羞愧難當,“剛才倒茶的時候,看著你身旁坐的那個女人,那個你要我叫她母親的女人,我就在想,如果我的真正的母親還活著該多好,真正的一家人在一起多好。我聽你的話去和綁匪交涉換回二弟,麵對冰冷的槍口時,我也在想,要是母親還活著該多好,至少她會為我流一滴眼淚,她會擔心我,為我徹夜不眠,像我的繼母擔心二弟一樣!而當我安全歸來,她一定會衝過來用她的雙手給我最溫暖的懷抱和撫慰,她不會要我在經曆那麼危險的事情後,還要立刻打起精神,在所有人麵前強顏歡笑。她不會責備我不會埋怨我,不會到現在還強迫我去做不願意做的事情。我是恨你,我排斥去洋行,我巴不得它垮了,因為生意是你心中最重要的東西,是它奪走了你對母親的愛,奪走了我的母親!”
盛棠默默聽他說完,目中霜色漸融,過了許久,他柔聲說:“過來。”
璟琛沉沉地呼吸著,一動不動,俊朗的麵龐滿是倔強。
晨風穿過窗欞,帶來花園中清潤的氣息,一縷縷喚起雲散的舊夢,少年如玉的容顏與夢魂中出現過無數次的那張臉龐再次重疊在一起,霎時間潘盛棠心中充滿了酸楚,他輕聲說:“你的母親,是我最想忘記卻永無法忘記的痛和錯。也許以後你終會明白我此刻的心情。”淒愴地笑了笑,“但我寧肯你永遠都不要明白。”
屋子裏很靜,靜得能聽到耳中空曠的嗡鳴,那是什麼聲音呢,不能用言語來形容,是隻有在最寂靜的時刻才能聽到的,來自大腦深處的聲響:一根細細的弦,發出微微的顫動,將蟄伏的回憶漸次驚醒。
“當年家中生意舉步維艱,我常年奔走在外,沒有讓她和我一起,既是怕她吃苦受罪,也有私心在裏頭。出入洋場,要和各種人周旋打交道,敏萱是如珠如玉一樣的女子,外麵卻多是風流輕薄之人,我的私心也不過隻是因為在乎,太過在乎,寧肯她像一朵花凋零在家裏,也不舍得她被外麵任何一個人去欣賞。久而久之,我甚至忘記了自己的初心,忘記了對她的承諾。隻希望她好好在家裏,完好無缺的在家裏,可是,可是……”
盛棠連說了兩個可是,卻沒有再說下去,仿佛有什麼隱藏極深的痛苦在折磨著自己。
璟琛嘴角一斜,露出一絲淡淡的譏笑:“完好無缺?媽媽在家裏早被傷得千瘡百孔。外祖父被革職流放,舅舅們死的死,坐牢的坐牢,若不是父親花了那麼大筆錢去打點,隻怕連媽媽都脫不了幹係。除了父親,還會有誰來給媽媽撐腰?在家裏被嫌棄也就罷了,奶奶以為您不帶著媽媽在身邊,是她不賢惠,而她性子高傲,從來不屑於辯駁,您不知道她在家中受了多少無辜的刁難。兩個姑姑每天對她冷嘲熱諷,下人們也早就學會了見風使舵,若不是顧及還有我在,隻怕她還要早兩年鬱鬱而終。”
“別說了……”
“那個時候,您在外麵已經有了另一個家,如果沒有算錯,寧寧和阿暄都已經出生了。我和媽媽卻什麼都不知道。”
盛棠皺眉,沉聲道:“她知道。我跟她說過,隻是你還小,她沒有跟你說而已。阿琛,你並不是一個把凡事都想得很簡單的人。廣州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哪一家沒有幾房妻妾?你母親性子倔,想不通,覺得我是因為你外祖父家出的事,嫌棄了她。後來我們屢次為這些事發生爭執。”
“所以最後您甚至動手打她,這就是您說的在乎?”
盛棠揉了揉額頭,沉默不語。
璟琛臉色蒼白之極,憤然道:“您那次走後,哪怕對家裏人多叮囑一句,讓他們關照一下她,她也不至於走得那麼淒慘。媽媽臨終的那幾天,一直發著高燒,家裏隻有一個柴房丫頭照顧她,天氣很熱,我哭著去求著姑姑們給媽媽弄點冰,她們最後讓下人給我們送來一桶用髒的涼水。父親,難道這些都是您默許的嗎?”
盛棠的肩膀輕輕顫了顫。
“後來她越來越不清醒,時常說些我不懂的話,到最後那一天,她好像忽然有了精神,還伸手摟著我,我高興壞了,以為她終於病好了,可她卻用她僅剩的那點力氣緊緊抱著我,不停地流淚。那是她最後一次抱我。您知道她跟我說了什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