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棠眼中的憂傷被一道利刃般的冷光占據:“她說什麼?”
璟琛淡然轉開了臉,避開他的逼視:“她說:‘阿琛,可憐的孩子,媽媽對不起你,你的父親永遠不會回來了。’”
眼角的餘光看到盛棠的手捏成了拳頭,手背上青筋突出,璟琛輕飄地笑了笑:“可她錯了。您還是回來了,隻是有點晚。”
“她並沒有說錯。”盛棠喃喃道。
璟琛一凜,轉過頭來,盛棠並沒看他,低聲說:“她死了,我沒有見到她最後一麵,而在她最後的意識裏,我確實是永遠都沒有回來。可不是沒說錯麼。”說著淒愴一笑。
璟琛緩緩走到他身邊,伸出手放在他的肩上。盛棠忍不住將他擁在懷裏,十多年來他第一次擁抱這個孩子,這擁抱讓他的心悸動,在回憶的層層流光之中,眼前的人仿佛依舊是那個會撲到自己懷中尋求溫暖的稚子。物是人非,隻餘蕭索。離得這樣近,這樣不真實,像黑夜裏閃過的短暫星火縹緲虛浮,宛如不曾明亮過,盛棠緩緩將手鬆開:“以後心裏想什麼,別藏著,哪怕有怨氣,我是你父親,盡可以什麼都跟我說。阿琛,你應該知道我疼愛你的心與對阿暄並無分別,甚至更勝於他。”
璟琛點點頭。
盛棠愛憐地摸了摸他的臉頰,憂慮地說:“你在發燒。”
“有點著涼了。不過沒事,您別擔心。”
“好好休息吧,今天不想去洋行就不去。不過在你出國之前,有些事我需要你和我一起分擔,這是你身為潘家長子的責任。”
“是。”
盛棠往門前走了幾步,忽然停下道:“如果我告訴你,仕文正在警察局接受調查,你會怎麼想?”
璟琛露出驚愕無比的表情,脫口道:“不管怎樣我都相信他。”
盛棠眉毛一挑:“為什麼?就為了他護著你在外麵養了個女人?”
璟琛頓時紅了臉,一直紅到耳根,似乎羞愧難當。
盛棠道:“年輕人犯點錯是難免的,我不過問你這些事情。不過仕文有可能和這次綁架案有些關聯,沒有弄清楚之前,他暫時不會回來。”
璟琛著急道:“您應該比我更信任何叔叔,他怎麼會做出有害於潘家的事情呢?當年,當年他……”
“他怎麼?”
“當年家裏幾乎所有人都見風使舵,對媽媽不聞不問。隻有何叔叔一個人四處奔忙為她求醫問藥,媽媽死後,也是他最先趕回家,裝殮了她。我相信何叔叔的人品,他絕對是個光明磊落的人。”
盛棠沉默片刻,忽然嘿地一笑,打開門快步離去。
璟琛站了一會兒,精疲力竭地癱坐椅子上,喉嚨紅腫發癢,忍不住大聲咳嗽,直咳得額頭發燙,好不容易拖著腳步上樓,正好璟寧提著書包從她屋裏出來,她愣了愣,目中流露關切之意,輕聲招呼道:“大哥哥。”
璟琛的語氣淡得不能再淡:“這麼晚了,也不怕遲到。”
璟寧低聲道:“我請了一節課的假,我……”
沒說完他已經進屋了,璟寧待上前兩步,璟琛反手將門關上。
璟寧扭過了臉,看著柚木護牆板上懸掛的一盞貝殼燈,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裏迅速有了淚意。
璟琛躺床上閉目養神,聽著門外腳步聲漸漸遠去,麵無表情。
〔二〕
雲升遞給璟琛一本冊子:“少爺,這是老爺叫我送來的。”
璟琛的手指在絨麵封皮上輕輕滑動:“還說了什麼嗎?”
“隻說這些資料您看了以後,最好熟記在心,裏麵的人,這兩天就會見到。”
“看來是怕我怯場。”
“除了謝濟凡,其他三個人已經陸續到了漢口。邵慈恩是廣東人,主業是糖,以前和老爺都是太古的買辦,現在是舅老爺一邊的人,頭等聰明,因而也是最不穩當的一個。許靜之,四川人,也是個老狐狸,做的桐油生意,很少會主動攻擊,擅長等待與觀察。閔百川是陝西人,像隻駱駝,不急功近利,誰來為他做主都一樣,隻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利益。而謝濟凡……他的據點並不在長江沿岸,而是守著珠江口,是個守舊的人,並不過多幹預生意,後天就會到漢口。”
璟琛清亮的目光落在侃侃而談的男仆臉上,似笑非笑地說:“雲大哥,你知道你現在像誰麼?”
雲升心裏一跳,明知他在暗指自己像何仕文,卻故作不解地笑道:“像誰?”
璟琛沒回答,低頭將冊子翻來翻去,說:“這四個人是當年協助父親在普惠立足腳跟的大功臣,鼎鼎有名的普惠洋行四大劍客。不過洋行這麼大,涉及的部門那麼多,輪船部、保險部、負責出入關的部門,各個貨棧、碼頭、外莊,還有那些廠子,中層以上的經理就超過了一百人,光看這四個人的資料遠遠不夠。”閉目沉思了一會兒,默數道,“要是我沒有記錯,除去自產自銷的桐油、馬靴,代銷的有麵粉、白糖、土產、雞蛋、絲襪、草帽……嗯,也許以後還得加上珠寶和煙草。這幾年生意竟做得這般大,想想都覺得害怕。”
他說是害怕,卻言笑晏晏。
“父親隻讓我了解這四個人,但是最重要的那個人的資料卻不在這裏。”
“您說的那個最重要的人……莫非是……”
“自然是普惠洋行的總董——英國人埃德蒙·約翰遜。”璟琛漆黑的眼睛炯炯生光,“父親對我期望真高。他要我去幫他對付中國人,而他自己全力去應付洋人。”
雲升暗暗心驚,完全沒料到這少年心中竟亮如明鏡,何仕文自然教了不少,但除了何,一定還有人在背後為他運籌,且絕不是一般的人,會是誰呢?雲升百思不得其解。適才璟琛說自己像何仕文,並不是一句讚揚的好話,而是警告他不要像何一樣試圖控製他,或以師長的姿態去“教導”他,他要他知曉自己是什麼身份。當即心念一轉,試探著問:“大少爺,您說老爺會怎麼處理何管家?”
璟琛一笑:“我哪裏知道,不過,何叔叔走了,以後隻有靠雲大哥來幫我了。”
雲升假作疑惑:“畢竟他和老爺有二十年的交情,這一次的事按說他也撇得清,老爺再怎麼也不會……”
璟琛點頭:“嗯,你說得也對,即便不顧及這交情,就是看在他對我母親曾那般無微不至照料的分上,父親也必會多留些情麵。”
雲升反複琢磨著他話裏的意思,頓時心中雪亮。
潘盛棠會對何仕文下死手,必然是何觸及了潘的底線,而那底線,憑自己在雲家與在潘家這幾年的觀察,自然是那莫名其妙病死的元配潘夫人。莫非……莫非剛才潘氏父子在餐廳的一席話,竟最終決定了何仕文的去留?
雲升驚喜之餘又不免震動。眼前這淡定平靜的少年,一時表現得單純無知天真未泯,很需要別人的扶持,一時又穎慧通透,一言一行無不暗顯心機,若要想簡單地控製他,別說不容易,更是件危險的事。看著璟琛靜如春水的眼睛,雲升心想:“一個連過世的母親都會利用的人,能不危險嗎?更何況還這麼年輕!”
原以為靠潘璟琛爬到潘家總管事的位置,假以時日,即使達不到目的,也不至於一無所獲或者虧了本。但現在卻好像是自己主動跳進了一個陷阱,陷阱裏究竟布了多少機關,完全估算不到,隻能走一步算一步,大家各自獲得各自想要的東西,這大少爺要出一點岔子,隻怕頭一個陪葬的就是自己。何管家幾乎是一顆心全放在這大少爺身上,可誰知道大少爺非但不領情,反而要親手將他送上絕路。自己的才能智慧比不上何仕文百分之一,走錯了一步,何的下場,或許就是自己明天的樣子。念及此,不由得背脊發涼。
腦子裏走過這麼多心思,雲升的麵上卻是表現得甚是平靜,他覺得此時最重要的是要讓潘大少爺對自己放心,因而清了清嗓子,想說點話表一下忠心,可轉念一想,覺得最能讓他放心的舉動,可能就是少說話多做事,因而隻是嘴皮動了動,還是什麼都沒說。
璟琛低著頭,卻好似已經看到他心裏的掙紮與難堪,意味深長地笑了一笑。過了許久,方開口說:“佟春江為了救我,現在生死不明,你幫我打聽下他的情況,這兩天一直為這佟爺擔著心。我是知恩圖報的人,凡有誰幫過我,我一定會傾力報答。”
聽了這話,雲升心裏頓時舒服了不少,連忙應了。璟琛抬起頭,對他感激一笑:“謝謝。”
“不,不用。”雲升忙道,覺得他的笑容雖然溫和,卻莫名的懾人。璟琛卻忽然像個調皮的孩子一樣吐了口氣,苦著臉道:“真希望趕緊離開這裏,這段時間這麼折騰,真是累死我了。”
雲升笑道:“去了國外,您先好好遊玩一番,權當作休息吧。”
“一年半載是回不來咯,真是想起來就高興。雲大哥,家裏的一切就看你了。”
雲升誠心誠意道:“大少爺,我還是那句話,我做好我該做的事,安心等您學成歸來。”頓了頓,又補上一句,“大少爺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請說。”
“別再叫我雲大哥。叫我雲升吧。”
“好的,雲升。那現在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雲升畢恭畢敬地道:“隨您吩咐。”
“不知道莧菜出來沒有,我突然想吃了。”
“放心,您一定能吃到。”
午飯時,飯桌上果然加了一盤清炒莧菜,胭紅的湯汁冒著清香,璟琛十分滿意,知道璟暄依舊在房裏不願出來,便叫雲升單給他撥了一份,正吩咐著,雲氏進了飯廳,拉開椅子坐下,皺眉道:“不用給阿暄吃這個,紅不拉幾的,看著倒胃口。”
璟琛便笑道:“天氣熱,吃點莧菜清毒降火,對阿暄恢複會有好處。”
雲氏沒理他,卻斜瞅著雲升:“聽見沒有?雲升!”她故意把“雲”字拉長,雲升隻得恭順地將托盤中一小碟莧菜放回了桌上。璟琛也不以為意,麵色平靜地坐下,端起了飯碗,筷子正要伸向那碟莧菜,雲氏又道:“把莧菜都撤了,我看著吃不下飯。”
雲升猶豫了一下,雲氏臉一沉,見他站著不動,更是惱怒,站起來,伸手將那兩碟菜端起放在托盤上,湯汁濺出,宛如鮮紅的血。
“端走!”雲氏厲聲命令。
雲升看了眼璟琛,後者正剝了小塊魚臉肉,慢吞吞放在碗裏,渾若無事般。雲升便將大的那一碟放回了桌上,笑道:“夫人,那我先把二少爺這盤撤了。”
雲氏一耳光甩了過去:“你是哪家養的狗子?自家主人的話都不聽了?”
雲升臉色鐵青,站定了一動不動。
璟琛這時才抬頭,微笑道:“今天這莧菜真是新鮮,我很喜歡。雲升,謝謝你,你先下去,我和母親慢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