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流光(3 / 3)

雲升僵著臉退下,兩個在旁邊侍候的下人見情形不好,也悄悄退了出去。雲氏轉過來怒視著璟琛,卻見璟琛笑眯眯地將一碗飯倒扣在那碟莧菜上,用勺子拌了拌,舀了一口在嘴裏細嚼慢咽。

雲氏怒極攻心,聲音都在發顫:“不要以為你弟弟現在這個樣子,你就可以高興了……”

鮮嫩枝葉在璟琛口中發出沙沙的聲音,待吃了兩口,他才慢條斯理地說:“舅舅給我介紹的翟小姐都死了,我傷心還來不及,高興什麼呢?”

雲氏臉色大變,一張臉由紅變白,頹然坐下,手捏著筷子不住顫抖。

璟琛道:“母親,瞧瞧,您都氣糊塗了。雲升是誰養的狗?他現在是在誰家?潘家呀!就連母親您,姓氏前麵不是也得加個潘字?您的話要是被父親聽到了可不太好。”

雲氏滿腔的怨氣滿腹的話被他全部堵了回去,不由得呼吸沉重,眼眶都紅了。

璟琛瞟了她一眼,淡淡道:“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事,縱然起初想得好好的,也總還是會生出無數事端,人算不如天算,一切都要順其自然。反正是意外,發生就發生了唄,不值得思慮那麼多。蕙蘭死了,我傷心一陣子也就好了,弟弟受傷了,養一段時間就沒事了。母親您焦慮什麼呢?”

雲氏嘴皮動了動,低聲道:“在你父親那兒,你可不要亂說什麼。”

“我什麼都不知道,又會說出什麼來?”璟琛小心翼翼挑出一根魚刺。

雲氏抬眼看他,示弱一般,懇切地說:“阿琛,這些年我對你怎樣,你心裏有數。我是為你弟弟難受,所以才忍不住對你發發牢騷。”

璟琛體諒地說:“我知道。越是親近的人才越不見怪。母親,以後有什麼氣盡管往我身上撒,沒事的啊。吃飯吧,菜都涼了。您要再病了,這個家就垮了。”

雲氏心裏忽上忽下,定定神,舀了半碗湯小口小口地喝,飯廳裏一時隻有碗筷輕觸的聲響。過了一會兒,她悄悄觀察璟琛,見他似乎胃口很好,嘴唇被莧菜汁染得微紅,宛如嗜了血一般,而一雙眼睛深不可測,宛如兩汪冰潭,她心中劃過一道莫名的恐懼,別過了臉,想到璟暄被送回來時那耳廓邊緣的血跡,不由得傷心無比,嚼著米飯便如嚼著石子一樣,偏偏璟琛叫來下人又盛了碗飯,還讓人把剩下的那一小碟莧菜一並端來,又拌在了飯裏。

雲氏起身,蒼白著臉一言不發地往外就走,璟琛自言自語般道:“顏色真好看,嗯,怪不得叫狀元飯,誰吃了誰就當狀元。”嗬嗬笑了兩聲,又說,“可惜阿暄不能吃。”

“砰”的一聲悶響,雲氏撞在了門框上,飯廳外小君驚呼了一聲:“哎呀夫人,疼不疼,撞著哪兒了?”

雲氏捂著額頭一聲不吭,雲升安靜地站在走廊盡頭,像個影子一般無聲無息,她把手放下,忍著痛,耐著性子朝他走過去,擠出一絲示好的笑:“臉還疼嗎?”

雲升緩緩搖搖頭。

雲氏又道:“按輩分算起來你還是我的弟弟呢,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更要相互幫襯著才是。一會兒你陪我出去走走,順便給你買套衣服,別生氣了啊。”語氣宛如在哄著一個孩子。

“謝謝夫人。”雲升神情極是恭敬,不過卻皺了皺眉。

“怎麼,還有什麼難處嗎?”

雲升似乎很是窘迫,低聲說:“我家西郊的農田收成不好,家裏人打算做點漁業補貼家用,我這……”

“別擔心,不就是沒有本錢嗎?”雲氏暗暗高興,能主動開口要錢的人,就是好使喚的人,剛才一時衝動拿人撒氣實在也不應該,籠絡好自家的狗沒有錯,該給點骨頭就不能吝嗇。

“缺多少錢?”她大方地問。

“左鄰右舍借了些,我也湊了點,還差三百塊大洋。”

“我給你五百。”

“多了多了,夫人,用不了那麼多。”

“跟我還客氣?”雲氏和婉一笑,安慰般在他肩上拍了拍,轉身上樓去了。

雲升看著她的背影,嘴角露出鄙夷的冷笑,輕聲道:“蠢貨!”

〔三〕

陰暗逼仄的屋子裏浮動著黴菌的腥味,黑色的鐵窗被梅雨和風霜常年侵蝕,生成斑駁鏽塊附著在窗欄上,風刮過,一些零散碎片便被吹落,堆積於灰色肮髒的窄小窗台。這是朝北的暗室,潮濕的寒氣很輕易就會滲透到骨頭裏,何仕文緊了緊衣領,將背脊靠在冰冷堅硬的椅背上,頭懶懶仰著,看著蛛絲密布的天花板,原本瘦削的臉頰此刻顯得有些浮腫,一雙眼睛似黑暗洞穴裏的獸,顯露出與疲憊的臉色不相符合的亢奮。

他完全知曉自己正在等待什麼,他做足了充分的心理準備,早在許久之前他就料到會有今天,無非是個時間早晚的問題。

他取出懷表,銀鏈發出輕響,冰冷的手指輕輕一按,表蓋哢噠一聲彈開,他用指甲在表蓋邊緣縫隙輕輕一挑,分出一個夾層,凹麵嵌著一張照片。

他怔怔地看著照片中的華貴少女,看她柔順的衣履,漆黑的鬢發,清無點塵的眸子,還有那嘴角的笑。

神思悠悠,仿佛雲煙重聚,他憶得第一次見到她,她認錯了人,得知他真實身份後羞澀地躲到朱漆廊柱之後,在仆人與他交談時,她好奇地探出頭,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帶著笑意。他怎能忘記那張秀美的臉,像河畔初綻的水仙,霞光霧氣中,柔潤的輪廓是春水的波形……可眨眼間就是疾風勁雨,暴風雨來得太快,那朵美麗的花剛被摘下,枝葉上還留有鮮活跳動的五色虹彩,轉瞬就被烏雲吞噬。

“榮小姐!”他聽到自己顫抖的聲音,憐憫中隱現無法掩藏的貪婪,他將火熱的手搭上她纖細如竹的腰身。

“隻有你……”她凝視著他,淒然一笑,“隻有你還記得我姓榮。何管事,榮家早敗了,我不是榮家的人了,我配不上榮家的姓。我的父母下落不明,兄長橫死西疆,我唯一的外甥得了肺癆卻沒錢醫治,何管事,你還記得嗎,他的藥錢還是你借給我的呢。謝謝你,謝謝你。”

她向他深深鞠躬,卻似借力撲到他懷中,他如遭電擊,懷裏那溫軟的身體讓他幾乎懷疑不是真的。

“鳥盡弓藏,兔死狗烹,我對這個家早就沒有用了。”她將他的手放在自己珠淚斑斑的麵頰,“除了我的孩子,我什麼都沒有了,潘家沒人看得起我。”

“不,不是這樣的。你在我心裏是最好的。我……我……”他幾乎哽咽,急切地要表白心聲。

她卻打斷了他:“我不過隻是一枚棋子。”她冷冷一笑,“剛來廣州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姑娘,哥哥們常帶我在荔灣玩耍,有一個賣艇仔粥的姐姐長得黑黑的,很漂亮,她煮的粥又香又美,我喜歡吃她煮的粥,油條浸在白粥裏,一咬下去,輕輕脆響,好聽極了!有一年夏天不知道為什麼,我再也沒有看到那個姐姐,後來聽哥哥們聊天,說那姐姐在一條花船裏做生意,我說要去找她,哥哥們卻厲聲責罵我,罵我不該有這樣的念頭。我還不知道花船是什麼地方呢,直到自己終於有一天進去。什麼金飾翠翹明珠髻,什麼重樓密室藍象床,台基,花船,轉子房,從北到南,不過換了個稱呼,和妓院有什麼區別?不就是你們男人做生意玩弄女人的地方?我隻是一個妓女而已,我的丈夫把我賣了,就為了錢!我恨啊!”她扶著他的肩膀,嚶嚶哭泣。

“別傷心,有我在,我會好好對你。”他鼓起勇氣,用嘴唇輕輕碰了碰她絲綢般柔滑的臉龐。

“我的孩子是無辜的,”她抬眸看他,“何管事,你要我做什麼都可以,答應我,替我好好保護璟琛。請你答應我。”

“我答應。”他抑製不住胸中澎湃的情感,將她緊緊箍住,欲望坍塌的聲響隻有他自己能聽到,禁忌被打破,多年的堅持不堪一擊,他沉浸在一個自己盼望已久的幻夢之中,以至於他甚至將之後在屋外遇到的那個孩子眼中的仇恨完全忽略,他甚至假想她成了他的妻子,而那個孩子,就是自己心愛的兒子。

她走得太早。

他將對她所有的依戀全放在了那個孩子身上。他替那個孩子掩藏著不為人知的身世,他也利用這個孩子在潘家微妙的身份為自己尋斂一筆又一筆財富。一切都以這個孩子的名義,一切都以愛的名義,一切都不過是為了齷齪的私心。

可潘盛棠是什麼人?

相處幾十年了,難道自己會不知曉他的為人麼?

一個舍得把心愛的妻子拱手送給敵人的人,不厭其煩地參與著商場醜陋的遊戲,卑微時渾身媚骨,得意時心狠手辣。無辜的潘夫人,那位千嬌百媚養尊處優的官家小姐,就是在他的設計中,親眼見到暴徒打碎了她情夫鄭庭官的頭顱。

而到最後,連她,潘盛棠也沒有放過。

何仕文看著照片,牙齒咬得嘎嘎作響,手中骨節突起,多年委曲求全形成的怨毒在心中如赤炎燒灼,時至今日,他頑固地抱著一個念頭,保住那個孩子,就是保住自己,保住了餘生的富貴安穩。

鐵門吱呀一聲響,一個人走了進來,一直走到燈下,離他坐的地方兩步遠。

何仕文合上懷表,直視前方。

潘盛棠穿著黑色的洋服,衣冠楚楚,慘白的燈光映著他淩厲的眼神和微現的倦容。這也曾是個秀拔的人物,可惜了,涼薄與冷酷讓一顆心擰巴糾結,難免影響形容,他已有老態,無情的歲月刻意打上了印記。

“丞舟,”依舊是往日的稱呼,聽起來倒是親切溫和,潘並未坐下,臉上也沒有什麼表情,“我知道,是你找人燒了我家老宅子,演了一場移花接木的好戲。我也知道,你和洪泉根的人有接觸,提早就知道他們的計劃。我還知道,參與這場綁架的人,不止你,還有秀成,你們倆各懷鬼胎,誰都沒撈到好處。”

“不,”何仕文不屑地揚了揚眉毛,“大少爺分毫未損,二少爺少了隻耳朵。而您……少了五十萬現銀。”

盛棠習慣性地用手指按了按眉骨,就像沒聽到何仕文的話一般,接著說了下去:“你這些年做的事我很清楚。你和我很像,愛錢如命。你在漢口、武昌、安陽、隨州、萬州開的洋棧、綢莊,你擁有的地產,還有你知道普惠每周六查點一次賬目,就買通銀庫的經理,讓他幫你盜用庫銀做行市,放貸,開錢莊,這些我都知道。”

盛棠帶著嘲諷的笑意瞥了何仕文一眼,旋即低頭理了理衣服:“我還很清楚,你讓你兄弟在道勝銀行當買辦,你給他投了不少錢,但你們兄弟倆都被一個叫康李斯的美國領事騙了,他那個什麼瑞豐洋行倉庫,根本就是個空倉,簽了無數空頭棧單,專門騙銀行的透支,你們呢,不多不少,被騙了三十萬,對吧?”

“你要掙錢,我從未攔著你。你挪用庫銀,我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你……”潘盛棠指著何仕文頹敗的臉,“你越過了一隻狗該遵循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