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流光02(2 / 3)

璟寧嚇得臉都白了,衝上去蹲在他身旁:“你,你……”

男孩一動不動俯在地上。

“哎喲!痛死老子了!”他抽搐了一下。

璟寧聲音發顫:“對不起,我沒有想讓你摔倒。”

“臭小妞,把我翻過來。”

璟寧扶著他的肩膀將他小心翻來仰著,一看更是嚇得夠嗆,隻見他鼻血長流,額頭蹭破了皮,白嫩的臉蛋上青一塊紫一塊。

他兀自哼哼唧唧:“嘿嘿嘿……謀殺親夫!”

“還要說這種壞話!”璟寧的眼淚在眼眶轉來轉去,卻又不敢離開,掏出手帕給他擦鼻血。不遠處有幾個學生聽到動靜,往這邊看過來,璟寧忙向他們招手求助,大喊:“有同學受傷了!”那幾個學生急忙跑過來。

“喂!”子昭扯了扯她的衣襟,眼睛骨碌碌轉了轉,“答應我一件事,我就不告訴老師是你推的我。”

“我不當你那什麼!”璟寧哽咽道。

“那件事以後再說。”他想笑,剛一動嘴角就痛得眉頭一縮,他用下巴示意她看他懷中的竹簍,“幫我照顧好這四隻小鴨,今天的事就不跟你計較。”

“我喜歡小雞,不喜歡小鴨!”她隻得伸手將竹簍提起,但還是忍不住表達自己的不情願。

子昭吹了吹嘴上的一綹草皮,翻個白眼:“行了,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在我們這裏,地上跑的比不了水上遊的!你可是在漢口!”

歡迎來到漢口。

你盡可以站到最高處俯瞰它,欣賞它的豐饒和繁忙。

十裏風飄九國旗。城市冷靜矗立,投下巨大的陰影,不動聲色地吞吸著凡塵的欲望,每一次咀嚼都發出沉悶的聲音。貨輪滿載著煙草、絲綢、食鹽、糖、瓷器,江水浩蕩東流,航線如蛛網密布天際之下,又似一場蕩滌財富的棋局。

1925年夏天的漢口是一個巨大的熔爐,焦灼與緊張正在加溫。因上海一位叫顧正紅的工人的死亡引發的蝴蝶效應,正在這裏蔓延。示威遊行不斷,市麵上除了抵製英貨,也掀起了拒絕使用外鈔的運動,彙豐、麥加利、花旗等銀行都麵臨著擠兌風潮,而與它們密切相關的各個洋行,也同時麵臨著現洋緊缺的困境。

位於租界最繁華地段的英資普惠洋行,就是在這段時間發生了一些事。所有人都認為這些事對於總買辦潘盛棠來說,相當麻煩。

潘家二少爺被綁架的消息終於在事件結束兩周後被小報記者捅了出來,成了街頭巷尾熱議的八卦。傳聞潘盛棠為自己和家人請了牛高馬大的羅宋保鏢,走哪兒跟哪兒,公館外頭竟架起了機槍,無關人等根本無法靠近。傳得更盛的,是這個綁架案消耗了潘家巨額的財富,直接撼動了潘盛棠在英資普惠洋行的地位。總董埃德蒙從上海總行趕回漢口,其餘四個重量級的買辦也紛紛從各地聚集到漢口,有知情人推斷,潘盛棠在漢口分行總辦的位置即將易手他人。

“花掉的錢每一分每一厘都是我自己的,潘家從來沒有動用過洋行一分錢。即便我知道如果開口,洋行必然會全力支持,但我沒有。我懂得分寸,也守著本分。”潘盛棠凝視著站在窗前的那位身材高大的英國老人。

“對於你處事的方法,有些地方我並不太讚同。”總董埃德蒙看著窗外,他的中國話說得很好,略有一些上海口音,“打個比方。我曾經在湖南待過一段時間,廚師是個湖南老人,手藝很好,我喜歡吃他蒸的臘肉。有一次我去廚房向他表示感謝,見他從蒸臘肉的蒸籠裏正取出一碗還在冒著熱氣的油,聞著非常香,但看起來,”埃德蒙搖搖頭,做出十分厭惡的表情,“很髒,髒極了。我問這油是用來做什麼的?他說這就是蒸臘肉的油,倒了可惜,打算用它炒菜吃。這當然是因為節省。”

英國人轉過身,走到盛棠對麵的沙發坐下:“你給我吃最好的臘肉,你自己也是一個吃得起臘肉的人,但你卻將臘肉的髒油給你的那些弟兄炒菜吃。這樣好麼?中國人總是講和氣生財,洋行是一個大家庭,所謂養家不治氣,連我這個外國人都明白,你會不明白?”

盛棠目光炯炯:“和你們洋人打交道與和中國人打交道,是完全不一樣的兩件事。”

“那就是說,你不會背叛洋行,但你會背叛你的中國同胞。”

盛棠搖頭:“不,不能叫背叛。我忠誠於洋行,是因為我相信契約和規則,洋行是篤信並奉行契約與規則的。而我們中國人之間,契約和規則是十分隨性的東西,說沒就沒,我不會在上麵投入百分之百的信任。別人也一樣。”

埃德蒙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頭。

盛棠將手中一份印著金色花紋的紙冊遞給埃德蒙:“這是為埃德蒙先生的七十壽辰準備的禮物。”

“玄狐皮十張,牙雕筆筒一個,明宣德花瓶一對……”埃德蒙平靜的目光一一掃了下去,想來這些年他從潘盛棠手中得到的貴重禮物不少,早已見慣不驚。各項禮品的名字後麵附有簡介和圖樣,待看到“紫檀點翠百寶花鳥十二麵屏風”時,埃德蒙眼睛一亮,露出極為複雜的光芒:“這是……這是……”

“不錯,這正是十多年前被當時盛昌洋行拍走的屏風。早在今年年初,我就在琢磨您七十大壽如何慶賀,該備些什麼禮物,忽然回想起當年您在拍賣會上錯失這個屏風時遺憾的表情。正好手頭不緊,又變賣了一塊小地皮,好說歹說,終於從盛昌洋行買了來。一來呢,是為您祝壽,二來,也用這筆錢代我自己還盛昌一個人情。可以說是兼美之雅事了。”

埃德蒙隻深深看他一眼:“還盛昌的人情?”

“按照合約,我原本是可以兼做其他洋行買辦的,盛昌洋行就向我發出了邀請。但因為我家裏最近出的事,我已沒有財力再拿出保金交給盛昌了,心有餘力不足,自忖也沒能力再去當他們的總辦。不過,好歹也是有百年曆史的老洋行,生意不在人情在嘛。”盛棠一笑,“屏風的定金之前就付了一半,上個月已經錢貨交割完畢。您的生日晚宴,就是這扇屏風亮相的時候。”

受五卅事件的影響,英資洋行被波及不淺,正是最頭痛的時候,盛昌是美商的洋行,潘盛棠若答應兼任其買辦,隻有好處沒有壞處。通常來講,要擔任一家洋行的買辦,需要交納巨額的保證金,以潘盛棠的人脈和財力,難道真找不到人來作保,真籌不出保金?他婉拒盛昌的邀請,無疑也是向普惠洋行表明自己忠誠的態度,人情到底是做給誰看的,埃德蒙豈能不知。

潘盛棠看著窗外道:“每年從漢口流入流出的銀子有多少?一億三千萬兩。法國人,美國人,日本人,還有你們英國人,和我們這些中國的南方人,都奔著這一億三千萬來了這兒。就在這條街上,多少家洋行?不止三百家。豬鬃、羊毛、絲綢、大豆……是通過我們的手,流通到了世界各地。誰都知道普惠洋行今天能在這裏占有一席之地意味著什麼,誰都清楚身為普惠洋行的總買辦要承受多少風險和壓力。我的能力與忠誠,埃德蒙先生應該比誰都清楚。隻要我還在這個位置,罷市為洋行帶來的損失一定會降到最低。”

埃德蒙一直冷淡的表情終於有所鬆動。

與此同時,普惠洋行在江邊的一所會館裏,正彌漫著一股尷尬緊張的氣氛。

四大買辦坐在客廳,各懷心事,璟琛殷勤地侍奉著茶點,微低著頭,偶爾抬眼顧盼,不難發現他眼角的血絲。

“洋行買辦都是世襲罔替,看來你父親是要你當接班人吧?壓力很大吧。”一個清瘦的中年商人微帶笑意地看著他。

璟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慈恩,人家小孩子,不經你這樣取笑的,”陝西買辦閔百川插話道,著意打量了一下璟琛,“你是生病了吧?別張羅了,都是你的叔叔伯伯,不用太見外。”

璟琛似乎想說點客套話,喉嚨一癢,噗的一聲咳了出來,他連忙將手中的托盤放到一旁,費力地擠出一個詞:“抱歉!”快步離開客廳,眾人隻聽到他猛烈的咳嗽聲。

邵慈恩嘴角一斜,似有不屑之意,靠窗坐著的四川人許靜之卻朝身旁一人道:“濟凡兄,這小家夥看來很機靈啊。”

謝濟凡撫了撫青色緞袍的花紋,笑道:“何以見得?”

許靜之卻轉了話題:“盛棠對我們四個人如此安排,大家莫非一點意見都沒有?”

邵慈恩喝了口茶,慢吞吞道:“你先看看他對何仕文的安排,再來說我們自己的事吧。”

“丞舟利令智昏,自作孽不可活。”許靜之淡淡地道。

邵慈恩道:“在洋行混飯吃的人,誰私底下沒有自己的小算盤。水至清則無魚,我就不信人身上一個短處也沒有。”

閔百川也道:“靜之,唇亡齒寒呐。”

許靜之道:“我顧不上為別人痛心。我們四人的商行現在可都是因為潘總辦的緣故受了損失!現在他人在哪裏?忙著給英國佬拍馬屁,對我們連一句交待的話也沒有,就讓這病怏怏的小不點來給我們演……”

“許伯伯,既然身為英資洋行的經理人,便理應為英國東家盡心服務。”璟琛走了進來,清了清嗓子,溫和地開口。見許靜之麵色一動,他忙笑道:“這是您的茶,我重新泡了。”

許靜之笑道:“辛苦大侄子了。”

“對於各位叔伯的商行事宜,父親其實有一些計劃,在這裏由我代為說明。”璟琛走到一個書案旁,拿起一遝文件,紙頁的反光映著清水般的眉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