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川微蹙起眉頭:“大鈞有招商局做靠山,也就是有政府做靠山。我們怕是……打不過吧。”
“從長期來看,未必會輸。你仔細想想他們有什麼破綻?”
銀川涉入商場數年,已知中國人做生意有一種矛盾的脾性:重麵子講人情,但這些在商場脆弱得不堪一擊。沒有契約約束,法律是一張廢紙,見利忘義背信棄義之事比比皆是。航運這碗飯,散點殘羹都會撐死人,想從上頭占便宜的人多如蛆蟲,從上到下營私舞弊是公開的秘密,怡和洋行是如此,孟家的大鈞也是如此。孟道群一個人頂著有什麼用?
國人其實也不那麼齊心,在關鍵的時刻,決定成敗的並不是那些最重要的環節,反而是不緊要的細枝末節。從提貨開始,到運輸、過站、報關、收稅、口岸貨物檢查……每個環節都有人上下其手撈油水,要找大鈞的破綻,並不是多難的事。
細想一下,銀川微微一笑,道:“大鈞僅靠水上運輸吃飯,並無其他副業,而怡和、太古和普惠等洋行,不光有運輸生意,還承擔著保險、洋貨進出口的業務,底子比大鈞厚。不說洋貨,便是輪船要的油和機件,不也靠著我們來進口?把這些貨的價稍微提一提,孟先生要強撐下來,勢必會損失更多的錢,若識時務的話,也不會硬要跟我們強擰吧。而且……”他心念一動,“政府那邊,也不是說沒有辦法可想。說到底,洋行在漢口做生意,都是納稅的大戶,哪怕興建學校醫院、做慈善,也無不極盡熱忱,他們從未將我們當作敵人,至少表麵上如此。中庸之道是政府一貫的處事方式,去年發大水,民眾對漢口政府怨聲載道,說市長私吞賑災款,救災不力,這一年過去了,他們聽風就是雨,怎麼可能願意惹事兒。我覺得……現在的徐副市長就是個通情達理之人,不妨通過他在政府那邊做點努力。”
盛棠看著他,似笑非笑:“徐祝齡的兒子不是在追求寧寧嗎?”
銀川一笑:“還來求過婚呢。因覺得太草率,寧寧又對他沒意思,被我給說走了。”
“她什麼反應?”
“覺得徐在胡鬧。都還是小孩子嘛。”
“不小了,我這寶貝女兒早就該嫁人了。你母親嫁我那年也不過十七歲不到的年紀。”
銀川緩緩抬頭,盛棠抬手打開窗戶,一股雨氣卷著風撲了進來,天邊雷聲隱隱,塵霧和落葉飛卷。
“女人的好歸宿,無非是找個如意郎君。不過現在拒絕徐德英並沒錯,若真和徐家聯姻,礙於公眾輿論,徐市長即便要幫我們,反而不方便。”
銀川道:“寧寧和孟子昭關係更好一點,他們自小就是玩伴,說是青梅竹馬也不過分。近日……近日子昭跟她似乎很親近。”
“如此便更好了。女孩子,多幾個人喜歡總是好的,你覺得呢?”
天空漸漸變成墨色,很快就黑透了,半夜裏雨下得轟轟作響,夾雜著雷聲,讓人心驚膽戰,還好次日是個大晴天。
讓人沒想到的是,一大早孟家的拜帖送了過來。
璟寧從花園散步回來,見下人們忙前忙後,似要迎接貴客,不禁大是驚訝。
“大鈞的老東家要來做客,父親會在家裏請他吃飯。”璟暄說。
璟寧的臉騰地就紅了。銀川正和雲升商量著菜譜,回頭掃了她一眼,說:“若嫌不自在,就約幾個朋友玩去,或者去她們家也行。”
“我沒不自在。”她有點心虛,趕緊上樓去換衣服。
璟暄和銀川抽了個空去花園透氣,地麵還有些濕,兩個老媽子執著掃帚唰唰地掃著落葉。不一會兒聽到流水聲,原來花工去將噴泉的水泵打開了,水聲由小變大,平添了幾分熱鬧。
璟暄道:“這個家發生了太多事,冷冷清清了這麼久,今天倒跟過年似的。”
銀川亦不免感慨,點了點頭。
“如果沒有大哥的鼓勵,我到現在可能連見人都不敢。”璟暄說。
“是你自己一直很努力,沒有讓父親失望。”
璟暄眼中閃過喜悅的光芒:“真的?”
銀川微笑道:“那是自然,父親也說你很有長進啊。”
璟暄暗暗羞慚,心想我在貨棧賬目上捅的婁子,還好你們都不知道,但畢竟被銀川這句話帶出來一些意氣,道:“大哥,你手裏隨便哪個公司,不賺錢的小公司也沒關係,可不可以讓我幫著管理一個?我不要傭金,就想給你打個下手,你比我能幹……我也想為潘家做點事。”
銀川拍拍他的肩膀:“說這番話可不要是一時心血來潮。”
璟暄坦言:“等邵家小姐一回國,我就要結婚了。我現在哪裏還能有什麼大抱負,不過隻想踏踏實實過日子,守著一份小事業,免得將來被家裏女人看不起,給潘家人丟臉。”
銀川思忖片刻,說道:“商場水太深,到處都是刺,你這麼耿直善良的性格,難免不會吃虧,我和父親也不能一直幫你管你。”
“我不怕吃虧,隻怕自己廢了。”
銀川道:“那我想一想,給你安排下。”
〔三〕
孟家的兩輛車一直駛到潘公館洋樓的廊柱之下,老仆陳伯帶著一個年輕仆人提禮物,道群則和子昭走在後頭。盛棠領著家人熱情迎接。
“潘世伯您好!”子昭向盛棠鞠了一躬,直起身來,和銀川眼神會了會,潘大少爺雖一臉歡迎的笑容,目光卻像釘子一樣,又涼又刺人。子昭在心裏道,你大可不必對我做出這番氣勢洶洶的樣子,我又不買你的賬。他覺得銀川非常討厭。
眾人坐下,傭人們端上茶點,道群笑問:“潘兄的千金怎麼不見?”
盛棠立刻問:“小姐呢?”
小君哪敢說璟寧正磨蹭著挑衣服,隻得硬著頭皮道:“在看書。”
盛棠蹙眉道:“平日上學的時候玩心那麼重,放了假卻還裝模作樣,去叫她下來。”
小君急忙上樓。不一會兒璟寧下樓,穿著白色翻領西式裙,領口係著橙色花紋的絲巾,隨意淡妝卻大見心力,她走過來向孟道群行禮,又向子昭見禮。雲氏攜著女兒的手,繼續說著客套話,問子昭學業如何,習不習慣,回來後有沒有不適應的地方,子昭一一答了,眼睛灼灼地看著璟寧。璟寧微垂著頭,臉頰紅紅的。雲氏很注意地打量了子昭,覺得這孩子漂亮英氣,關鍵是家世好。女人的直覺很靈,何況是當了母親的女人,更何況是當了很多年母親的女人,雲氏立刻對子昭另眼相看了,又醒悟到自己終於也到了有女婿的年紀,暗暗地很有些心酸。
連璟暄都有點興奮,其實所有人都差不多猜到孟家人為什麼要來,潘孟聯姻,雲家勢必東山再起,這便是家族關係中的政治經濟學。璟暄不由把腰板挺得溜直。
銀川起身為道群斟茶,這便是提醒開始正題的信號。果然,孟道群輕輕抬了抬手:“賢侄且慢,我有話要說。潘兄,潘夫人,我這麼貿然前來,其實是有件事相求。”
盛棠笑道:“孟兄撥冗來到鄙府,就是看得起我潘盛棠。別說什麼求不求的客氣話,潘某一定盡力而為。”
孟道群笑著拱手:“言重,言重。”向兒子頷首示意。
子昭起身,從一旁侍立的陳伯手中捧過一紫檀長盒,無比珍重地雙手遞往盛棠麵前,深深鞠一個長躬,然後直起身來,道:“潘世伯,伯母,令千金潘璟寧小姐善良溫柔,慧心執誌,是世間少有的好女子,子昭和她同窗六年,對潘小姐傾慕已久,上天賜予我莫大的福分,得以與潘小姐相知相悅。現在,我以一顆無比誠摯的心,懇請二位長輩將她許配給我為妻。今生今世,孟子昭必會傾盡全力,嗬護她,珍惜她,讓她擁有幸福安寧的生活。天地可證,此心不渝。”
他說著,目光凝注在璟寧身上,璟寧也在同時抬頭,四目對視,彼此心照,不約而同露出堅定的表情。
天地可證,此心不渝。
銀川的耳中回旋著一種混亂的聲音。多麼動人而又真誠的誓言,他在心中默念了一遍。
子昭將手中紫檀木盒打開,盒中放置褐紅色犀角如意,古風盎然,雕工精致絕倫,如意通體是靈芝紋,中間嵌白玉鏤雕銅錢,如意頭的位置,則是一隻蝙蝠安坐於靈芝之上,寓意福在眼前。雖不是禦製中常見的白玉、黃玉、琺琅、雕漆的材質,但犀角也是製作如意的常見材料,珍貴程度及雕工的精美,並不輸於其他。
雲氏眉梢眼角都是得意的喜色,自己生出的女兒,到底爭氣長臉。
盛棠哈哈一笑,側過身子對孟道群道:“孟兄,你在嚇唬我?”
孟道群笑道:“潘兄被嚇著了?不瞞你說,我也一樣!我想這兩個小家夥以前不是還吵吵鬧鬧的嗎?沒記錯的話,好像還打過架的吧!怎麼突然就變得情投意合了?怎麼就變成知己知心了?唉,搞不懂。再說我這兒子事業未成,除了娘老子給的一點家底,還有什麼?配得上潘伯父家的寶貝姑娘嗎?這小子磨來磨去,指天發誓說自己以後一定會有出息,一定不會讓潘小姐和他的家人失望,我才厚著臉皮把他給帶來。想著要是今天能定下這喜事,擇日我們全家人會重新登門,正式下聘。”他一聲長歎,無奈道,“為人父母,外頭再怎麼硬氣,回到家遇到兒女的事情,再硬的心也會軟。他們隻要過得幸福,便是父母最大的心願,潘兄和我當是一樣的看法。”
盛棠看了眼女兒:“我想聽聽你的想法。你是否願意?”
璟寧咬咬牙,斬釘截鐵地說:“我這輩子就隻想嫁給孟子昭。”
此話一出,所有人都變了臉色,連孟道群都不禁動容。
這不是年輕女孩任性的一時之言,她是將一顆赤子之心剖了開來,亮給了眼前所有人看。
“潘璟寧……”子昭眼中迸發出歡喜無盡的光亮。
“爹……你便答應吧。”璟暄終於忍不住開口。
雲氏也低聲道:“老爺……”
璟寧卻看向了銀川,用懇切的目光求他幫忙,銀川朝她笑了笑,當時她頓覺心裏有了底,但直到多年以後,她才懂為什麼他的笑透露出無限的哀傷。
銀川道:“父親,子昭等著您的回答……孟伯父也等著呢,您要不就答應了吧。”
盛棠對璟寧道:“那還不快接著。”
璟寧幾乎是跳了起來,從子昭手中將木盒接過。子昭大喜,向盛棠再鞠了一躬,大聲道:“謝謝伯父!”
“很快就得改稱呼了。”盛棠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又笑盈盈看了一眼道群,生意場上原本是針鋒相對的局麵,現在這局勢被搞得更複雜了。
盛棠認為道群的用心非常險惡。
噴泉淙淙地響著,林間傳來極清極美的夜鶯聲,夜色沉沉,看不到星月,天空濃雲緩動,將雨不雨。璟寧趴在窗口,窗戶的位置正對著噴泉,依稀見一個人坐在池邊抽煙,紅點一閃一閃。
她呆呆地看著他。
小時候學琴學得苦,為了讓她專心致誌地練,老師認為清晨天微微亮的時候是最佳的練琴時間,他總是天沒亮便起床,先敲門把她叫醒,然後便默默等候在門外,她知道他等,便不好意思賴床了。下樓時,他會為她舉著燈,提醒她小心走路,琴房中,夜的影子還在徘徊不去,他陪她到晨曦透進,才安靜地從沙發上起身,叫傭人端進早餐。如是四年。從她五歲到九歲,每天皆是如此,她基本功打得紮實,全因為有他督促。她白天不太敢看他,知道他心裏很難過。
思來想去,披衣下樓,腳步急促地踏著溫柔的夜風,空氣潮濕悶熱,花香濃鬱得像一場甜夢。
銀川正重新從煙盒裏拿出一根煙,蹙眉看過來,見到是她,便將煙重新放入煙盒裏,道:“怎麼,高興得睡不著覺了?”
她微窘,坐到他身邊去,偏過頭看他的臉龐。玉蘭花燈下,他的麵容很蒼白,但清逸如同雕鑿,黝黑的眼珠似水晶閃爍。
“大哥哥,你是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
“以前隻是裝裝樣子,到洋行去後抽得多了些。”
“我也想抽一根試試。”她伸手過去拿他手中的煙盒。
“不學點好的。”他將手一退。
璟寧嘻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