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焰心(3 / 3)

銀川指指不遠處的鴨舍:“那四隻鴨子,以後做你的陪嫁吧。”

她笑著低下頭,晃著腿。

“小栗子,你真的很高興?”他凝視她的笑顏。

璟寧小心翼翼地說:“我希望你也為我高興。”

銀川沒吭聲。

“大哥哥,你不喜歡子昭?”她大膽問。

銀川沉默了許久,說:“也許不喜歡吧。可能是因為我有一點……舍不得你。我無法形容此刻心中的感受,為你高興,又因不舍而難過,也因為看到你們兩情相悅……”他說到這裏的時候,聲音微有起伏,“也很嫉妒。”

“嫉妒?”

“愛的人正好也愛著自己,這樣的滋味,我並沒有嚐過。”

“那是因為嫂嫂去得早,而你又被家裏的事絆住了。大哥哥,你都是為了這個家……”

“我沒你說的那麼無私和無辜,小栗子,沒誰能幫得了我,我已經踏入了無法脫身的旋渦。”

他的語氣很絕望。她暗暗心驚,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勸慰,隻好伸出手,輕輕搭在他的手背上。

銀川柔聲問:“我和阿暄送你的項鏈,你怎麼不常戴?”

她認認真真解釋道:“我怕弄丟了。你們倆送我的東西,我一向都很寶貴的。”

銀川沉默片刻,說道:“為了這墜子,我還專門學了一段時間的畫。先生是個俄國人,固執得不得了,脾氣也不好。”

璟寧咯咯一笑:“你說他長著一副大胡子,喝湯的時候胡子在盤子邊緣掃來掃去,真是惡心死了。”

“他教訓我,說我固執。其實現在想想,他說的話是對的。當時練習素描,我總是舍不得修改初稿,總想將它畫成完美的作品,不願將它塗改得亂七八糟……可先生卻說我這樣做是錯誤的。”

“為什麼?”璟寧也疑惑不解。

“練素描是為了讓畫者學會造型,是為了累積經驗,哪裏不合適就改哪裏,改得多了,慢慢地就有感覺了,技藝熟練了,也就知道好壞了。一開始不應該刻意去求一個圓滿的結果,而要學著去多解決一點問題。”銀川苦笑了一下,“可我到現在才意識到我的錯。隻固執地按自己的想法做,不願意有一絲改變,現在想改變卻已經晚了。我的所有習慣都是自小養成的,畫畫是這樣,別的事情也有不少是這樣……”

他抬起頭,怔怔看她半晌,忽而笑了笑:“寧寧,看著你,我才真正體會到什麼叫光陰似箭。你哭鬧著跟我們搶栗子吃,就像昨天發生的事一樣,現在你卻已經要嫁人了。”

“即便我嫁了人,你也是我最親的人,是我最親的兄長和朋友。”

“世上的事變幻無端,每個人也都會改變,你會變我也會變。隻怕將來你會怨我恨我,這都是說不準的事。”

“絕對不可能。”

“傻瓜。”他笑她的天真,“快回去睡覺。”

她卻沒動:“大哥哥,你知道是子昭送我的鴨子,對不對?”

“是啊,當時你不是告訴我是那個討厭鬼送的麼。”

“你好像一直不太喜歡他,你說孟子昭這小孩頑劣跋扈,將來很難有大出息。”

“好吧,我改口:孟子昭和過去不一樣了。”

“你不喜歡他,卻將他送我的鴨子照顧得很好。這是為什麼?”

銀川忽然有些窘,忍不住將目光移開:“還不是怕它們有閃失,你跟我鬧,惹得大家心煩。”

璟寧揚起唇角:“所以你絕對不會讓我怨恨的,因為你不論什麼時候都總是想著我,希望我好,希望我快樂。謝謝你。”

他沉下臉:“我又不是要死了,跟我說這些話幹什麼。”

璟寧牽著他的衣角晃了晃,宛如還是多年前那個任性調皮的小女孩:“我餓了,想吃東西。”

銀川立刻便起身:“我去廚房給你弄點。”

璟寧心中突然湧上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這是為什麼呢?真是奇怪。見她蹙眉,銀川責備道:“是不是胃不舒服?都這麼大了,怎麼還是不會好好照顧自己,吃個飯都讓人放不下心!”

璟寧擠出笑來:“我要吃你煮的廣東粥!”從池邊跳下,歡快地往前跑,身子卻猛地向後一傾,原來是他從後麵拉住了她,將她慢慢環在懷中。

璟寧完全僵住,不知該如何反應,他身上飄來很清冽的香,像夏夜雨後的花園般沁人。

“小栗子……對不起……”他輕聲說,“讓我抱一會兒,就一小會兒,就當我們還在小時候。”

有液體簌簌滴落在肩頭衣衫上,她以為是下雨了,直到又一滴落進她的頸窩,滾燙濕潤,才意識到是他的淚水。璟寧心裏重重一震,試圖回頭,他卻將她放開,走到了前頭。

“我去給你煮粥。”

她腦子裏有點亂,囁嚅道:“我又不想吃了,我想睡覺。”

他的腳步頓了頓:“好。”

月光穿過雲層間隙灑下來,語聲漣漪一般散了開去。

〔四〕

幾日後,子昭接璟寧去珠寶行訂戒指,確定好式樣,順道去新市場喝下午茶。璟寧挽著子昭的手,將腦袋靠在他肩膀上,慢吞吞地在街上逛著,忽然將眼睛一閉:“我試試邊走邊睡,你負責看路。”

“你當我是一輛車嗎?”子昭一樂,正視前方,為她擋住行人。走了沒幾步,璟寧睜開眼:“原來人走路的時候是睡不著的,不過我真的好……”“困”字沒有說出來,唇角的笑意也沒了。

子昭也看到了對麵走來的人。

徐德英穿得像個最普通的洋行職員,提著個公文包,神色凝重地走著,嘴裏好像還在默誦著什麼。璟寧猜德英一定是在背誦英文單詞。若在洋行上班,英文不好是會被歧視的,別說英文,精通德文、法文、意大利文,甚至希伯來語的人比比皆是,德英資質不高,卻給自己選擇了最艱難的一份職業。

突然間,自己並不堅決的拒絕,對徐德英惡作劇的挑逗,這些原本出於少女的虛榮心機的事情,此刻令璟寧後悔至極。眼見避無可避,她飛快地將手從子昭手臂拿開,再往旁邊略讓開一步,子昭的臉不免沉了一沉。然而德英並沒看到他們,似想起了什麼事,低下頭探手在皮包裏翻了翻,轉身往回走了。

“徐燙飯,敢裝沒看見我們!”子昭道,“我喊他過來。”

璟寧拽他的袖子:“別,別讓他看到我們。”

“見不得人嗎?我們的事你打算瞞著徐燙飯?還是你跟他也有過什麼約定?”子昭氣呼呼地道。

聽他的語氣,倒似在疑心自己什麼,璟寧不由道:“我跟他能有什麼約定?我都當著那麼多人說出對你死心塌地的話來,你還說這些討嫌話做什麼?另外,我從小就不喜歡你這種飛揚跋扈的脾氣,你什麼時候才能懂得尊重人?徐燙飯,這話有多難聽你知道嗎?”

子昭一開始聽她說對他死心塌地,心還軟了一軟,但到後頭就變成了數落,不禁硬著嗓子道:“我跋扈,又比不得別人忠厚,你還對我死心塌地,可見你是犯了傻。”

璟寧萬料不到這人竟回她這麼一句,頓時氣結無語。

子昭拉她的手,笑道:“反正你是我的,戒指都訂好了,你還敢怎麼著?”

璟寧冷冷道:“我告訴你,我是我自己的,普天之下沒誰有資格當我的主人。”說完奔到街邊攔黃包車。

子昭追過去拉她,被她用力一甩手,氣得眼睛瞪得老大:“還跟我強,你以後是我老婆,難道我沒說對嗎?我不想當你的主人,我隻是想當你的丈夫,這有什麼錯嗎?”

“混蛋,放開!”

“你再亂動我就撕你衣服,把你扒得精光,反正我們倆吵起來總會撕破臉,我是不想要臉了。”

她喘著粗氣定定站了一會兒,眼圈兒紅了。

她一哭他必然丟盔卸甲:“我道歉,好了吧?”

她跺足哭道:“你這混球,若今後嫁了你還這麼氣我,這輩子又有什麼想頭?索性大家早點一拍兩散得了。”

“我不氣你了,我發誓。我不要和你散。”

“發誓管什麼用?都是口頭上騙人。你數數自己都發了多少誓啦!”

“你也愛騙人啊,說殺了我送你的鴨子,結果它們都好好在你家花園裏。”

她抹了抹淚:“我這就回家殺了它們去。”

他賠笑道:“你還是殺了我吧,因為殺了那四隻鴨子,你肯定會傷心,殺死了我,你就不傷心了。”

她忽然笑了笑:“那還不如殺了我自己,就再也不會傷心了。”

他的心轟一下就融了,將她擁進懷裏,下巴抵在她頭頂蹭了蹭:“我錯了,真的錯了。千萬別這麼說。沒了你我會活不下去的。我不喜歡徐德英是因為你從小就護著他,我嫉妒所以才說了混賬話。我沒不尊重他,其實我早就跟他和好了的,不信你問他去。”

真像個頑劣淘氣的孩子,她雖未抬頭,也感覺到行人投過來的眼色,江漢路上遍布洋行,估計等不了一會兒又會碰到熟人,想來想去,實在不願再跟他在此地糾纏,又經不住他百般求饒,隻得道:“好,我不生氣了。你放開我。”

“不放!”

“我讓你牽著我的手,但請不要這樣抱著好不好?這麼多人看,羞不羞。”

子昭聽話地放開她,攥著她的手,飛快地在她指尖啄了一下。

興記新市場是他回國後和她重逢的地方,此刻再去,兩人的關係已經發生了變化,他點了和上次一樣的咖啡和點心,璟寧見他還記得,也就消了氣。年輕情侶間的矛盾,總是來得快也去得快,兩人目光相觸,依舊是掩不住的溫馨。子昭拿小勺挖她碟子裏的蛋糕,她便要將他的碟子端到自己這邊,卻被他摁著手:“吃一小口罷了,這世上哪有這麼小氣的老婆。”

“那你給我吃一口你的……”甫一出口,不由得滿麵通紅,輕輕“呸”了一聲,手卻任由他握著。這時侍者捧著一束白玫瑰過來,禮貌地一欠身:“請問是潘璟寧小姐嗎?”子昭代她答道:“她是。你有什麼事?”掃了一眼侍者手中的玫瑰。

璟寧笑盈盈地瞅著子昭,心想:裝吧,明明是你訂的花,還不敢承認。

那侍者將花束放到桌上,微笑道:“這是徐德英先生送給潘小姐的玫瑰。徐先生吩咐,隻要潘小姐來到我們餐廳,我們便將花送給潘小姐。”

子昭笑道:“他怎麼知道我的未婚妻潘小姐今天會來?”

侍者有點尷尬,但還是回道:“徐先生說潘小姐愛到我們餐廳喝下午茶,讓我們每天都提前準備好一束玫瑰,顏色得時時換一換。他又詳細說了潘小姐的容貌,加上這裏的服務人員大多也見過潘小姐,都有印象,我剛才是不太確定,所以才問了一聲。”說著輕輕一禮,退了下去。

子昭支著下巴,看著璟寧不說話。

璟寧臉上一點笑容也沒有,毅然道:“我這兩天就跟他說清楚。”

子昭這才道:“今天這束花好漂亮。”

璟寧白了他一眼。

次日,他們一同請平日裏玩得好的朋友在璿宮飯店吃了頓飯,宣布了二人即將訂婚的消息。

這些年輕人其實大都到了婚齡,就連方琪琪與劉程遠也都是有婚約定下的,隻不過家裏疼愛嬌女,她們又貪玩愛自由,因而婚期一拖再拖,但總歸是遲早的事。子昭和璟寧這對小冤家今天會有這樣的結果,沒有任何人表示驚訝,包括德英,他第一個舉起酒杯誠懇地表示祝賀。

子昭道:“希望早日也聽到德英兄的喜訊。”

德英喝完杯裏的酒,嗆得咳嗽起來,連連說抱歉,璟寧給他倒了杯茶,放到他身前,柔聲說:“漱漱口。”

德英點了點頭,從頭至尾,他沒有直視過她。

琪琪感歎道:“我媽常對我說,婚姻是人生的分界線,是可以改變一個人的命運的,你們馬上就要體驗了。”

程遠笑道:“你們從小就吵來吵去,還打架,如今也算應了‘不是冤家不聚頭’這句話,等真正成了兩口子,回想起以前的情形,也是頂有情趣的一件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