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蒹葭(1 / 3)

〔一〕

潘盛棠出生在農曆臘月二十三日,所謂“灶王升天”日,族中長輩認定他必有官命財運。

銀錢堆滿十三行的時代,潘家曾“盛”到何種程度?

行商是政府特許與洋人做生意的商人,在洋人們心目中就是“King''''s Merchant”。潘家是行商中數一數二的家族,承攬貨物進出口,動輒數十萬銀兩之巨,承保稅餉數萬至十餘萬不等。被埃德蒙念茲在茲的“退貨”一事,亦為中英兩國商貿史上的一段佳話。

當時,潘氏承接了一家英國小公司的福建茶代理,這家小公司載著滿船茶葉去往歐洲,船舶擱淺使得茶葉在途中被毀過半,英商提出退換貨要求,隻字未提發生了事故,隻說:“茶葉質量不夠好,要求退貨並更換新茶。”這批茶葉陸續運回廣州,有的散放在麻袋和木桶裏,有的直接堆在甲板,大部分包裝都已破損連編號都看不清。潘盛棠的曾祖父潘振官略一調查便知道了真相。一千多箱茶葉,退賠數總計近一萬多兩銀子,他並未猶豫,甚至一句也不為自己的商行辯駁,而是立刻裝載新茶,全數換給了英國人。

他說:“盈虧不以時論,如同陰陽兩麵,暫時吃虧,不代表將來不會獲益。總得有人飲‘頭啖湯’。既然以往從未有過這種退貨的先例,普惠行便開此風氣之先。”連東印度公司得知後都不得不豎起大拇指,誇讚這位中國商人的魄力和誠信。從此凡是帶有“普惠”二字標記的茶葉,在歐洲通行無阻,暢銷數十年。那家英國公司亦銘記這段曆史,在潘家敗落後,將“普惠”二字沿用到他們中國商行的名稱之中,普惠洋行之名由此而生。

十三行行商與洋人的生意關係如同水乳交融,在彼此信賴的基礎上共同創造財富,這輝煌傳奇的曆程,依舊逃脫不了晚清國運的碾壓與修理。

在當時大多數人心中,普惠行經營的絕對是正當生意:蠶絲、茶葉、布匹、瓷器……但和潘氏家族關係密切的那些英國洋行還從事著一宗罪惡的事業:鴉片。在瘋狂銷售鴉片的過程裏,白銀滾滾從中國流入了英國,貿易順差的天平發生了傾斜,在這樣的背景中,朝廷重臣林則徐領受皇命南下禁煙。而夾在朝廷與洋人之間的十三行行商,處境變得十分艱難。

有一次,林則徐要傳令給洋人,不由官方正式通告,而讓粵海關挑一個行商去傳話,那個行商便是曾經被無數中外商人視為榜樣的潘振官。他脖子上套著鐵鏈,像一條狗一樣被押著去洋人家,隻為替官府說句話:“林大人命查爾斯先生立刻進城。”這就叫“白狗食屎黑狗當災。”在抑商傳統等級森嚴的封建時代,不論清官貪官,並沒一個人給予商人真正的尊重,不論他是否富可敵國。

1841年夏天,英軍攻入廣州城下,十三行行首之一的伍紹榮代表中方去和統帥義律談判,《廣州和約》簽訂之後,英軍退守虎門之外,清廷則需於七日內交齊六百萬兩白銀,這筆巨款的三分之一,由十三行行商共同分擔,不給錢就是賣國,不給錢就必須死。

普惠行的潘家,獻出了全部家業。

廣東十三行最終被戰火付之一炬,行商們也被腐敗的官僚體製與連年的戰亂逼上了絕路。潘氏雖留有少量餘財,但家道中落卻是不爭的事實,孩童時期的潘盛棠曾在無數個冷雨淒風的夜晚,幫體弱多病的母親織布熨衣,他的曾祖父在鬱鬱中去世,洋人們在珠江的舟船上為他寫了一篇聲情並茂的悼詞,卻並不知曉這個商人的子孫正在岸上爭搶他們從船上扔下的酒瓶。

“官”這個字,曾嵌入十三行每個行商的名字裏:怡和行的伍浩官,廣利行的盧茂官,普惠行的潘振官,永和行的鄭瓊官、鄭庭官……父業子承,兄終弟及,一代又一代繼承人更替著,帶有“官”字的商名卻延留了下來,如骨血一般珍貴,仿佛它能為行商們在夾縫中求生的命運帶來尊嚴和運氣。

到潘盛棠這一代,行商家族氣數已盡,別說商名,有的連商鋪中的算盤、鎮尺都未必留了下來。潘盛棠出生的日子很好,命主官財大運,按習俗他的名字裏更應帶有“官”字,但潘家已敗落,家業中興看起來非常渺茫,考慮到“官”字難免讓人憶起潘家昔日輝煌,惹來一番難堪,潘盛棠的父親抬眼瞧了瞧庭院中遇暖早發的海棠花,在兒子響亮的啼哭聲裏寫下“盛棠”二字。

用廣東話來說,潘盛棠自小“眉精眼企”,其祖輩在福建沿海搏浪擊風的堅韌耐性和狠勁亦深藏於性格之中。父親早逝,唯一的伯父長子早夭,盛棠兼祧兩房,小小年紀就不得不四處打零工,得貲養家糊口,每日無論如何也要掙得幾枚銅板交給母親。一百多年前,潘家祖輩是靠挑擔子賣海產、箍桶、打雜發家的,一百多年後,潘盛棠從給各個洋行跑龍套當學徒重新做起。

十四歲,他去了以船運和食糖為主業的太古洋行,做一個每個月拿四毛錢鞋襪薪的學徒,拚命自學英文,在英文寫作和對話上的造詣甚至超過洋行的許多高級經理。太古在廣東的買辦們有的好逸惡勞,有的疏於業務經營,盛棠借機參與了洋行的許多生意。航運是太古的財源命脈,盛棠不光對每一個艙位和運輸情況了如指掌,為了不誤船期,還時常通宵驗貨趕船,碼頭上進貨量極大,食糖和貨物堆成山,黑道常去碼頭順手牽羊,若被發現便幹脆實行搶劫,滋事不斷,曾有整整一年,盛棠總是遍體鱗傷衣衫破爛。

這個年輕人不嗜煙酒不好賭博,不苟言笑,給人精明卻忠厚的印象,他奔忙於海關及洋行之間,用漸趨老練的交際手腕在各色人間周旋,與此同時,經手的資金總是調度有方利上加利,這樣的人自然會得到洋行的重用。二十歲,他正式成為洋行買辦,用攢下的傭金經營福建老家的一家小小茶莊,盈利後又慢慢收購了一些散戶,逐漸給洋行供貨,洋人們從潘家的茶裏品出一種久違的香氣,打聽後才得知茶莊的主人竟是十三行“普惠行”潘氏的後人,鼎鼎有名的潘振官的曾孫。自此,盛棠更是被他們刮目相看。

盛棠有著驚人的自律,每日天沒亮就開始工作。在電話機還鮮見的年代,他通常是一個碼頭接一個碼頭、一家貨棧接一家貨棧來回地跑,了解貨物最新的價格變化,清點隨時更替的出貨清單。他是身體力行的執行者,哪怕再累,也總是擺出一副堅毅耐心的態度;寡言少語,但隻要一說話便會說到重點上,讓人心服口服。每當一個下屬磕磕絆絆地花很長時間向他彙報一件事,他嚴肅的臉龐和矍鑠的眼睛總讓人不寒而栗,他的威嚴與他的財力和權勢同時快速地生長。

二十六歲,他已是廣州商界炙手可熱的新秀。他不會錯過任何機會結識重要人物,專門有個本子記錄著和那些人物有關的一切信息,並隨時增刪和修改。很快他便能陪同洋人們參加一些重要的聚會。萬家燈火初上之時,在蕩漾著華彩的珠江岸邊,人們總能看到一個衣衫清貴的年輕人,行色匆匆地奔向一個個晚宴所在地,如果能稍加留意的話,人們不難從這他英俊的眉目間看到那種躊躇滿誌意氣風發的快樂。二十八歲,他娶了廣東巡撫榮謙的愛女,和官府搭上了關係。三十歲,他成為普惠洋行的總買辦,與此同時,他參與的保險、油棧、茶莊、糖廠各種外莊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數十年中,他為自己編織了一張龐大的財富網,將上海、廣州、漢口商界逐一滲透,他的金錢帝國漸漸崛起。

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床頭,映得枕邊的金絲忽明忽暗,因一點暖意也沒有,倒顯得如幻象一般。藥水的氣味彌漫在屋子裏,護士將針頭從盛棠手背拔出,用過的針管在雪白托盤中發出清脆響聲,真是讓人覺得寒冷的聲音。

盛棠雙目緊閉,嘴唇不時輕輕發顫,醒來後必然是大咳,又或許是咳著醒來,連著三天整個人昏昏沉沉,連意識都似乎不清楚。雲氏坐在離他最近的椅子上,不時抬手拭淚,護士臨出門前向她行了個禮,又低聲囑咐了幾句,雲氏點點頭,道:“有事我會叫你的。”待護士走了,又低低哭了起來。璟寧站在一邊,從小君手裏將一個銅暖爐接過,見母親這麼一哭,蹙了蹙眉:“媽媽,醫生都說了父親沒有大事,你這麼哭下去倒是個什麼意思呢。而且父親醒過來見你這樣,難免又會生氣。”

雲氏哽咽道:“那你讓他醒來,哪怕醒過來朝我們撒氣也好啊。他要再醒不過來,隻怕這潘家就沒我們娘兒仨的位置了……”

“您這是說什麼呢。”璟寧不耐煩道。

“我想跟你爹爹單獨待一會兒,你們先出去。”雲氏用手帕子擦了擦眼睛,愣怔怔地凝望著丈夫,璟寧見她這樣,歎了口氣,將暖爐塞進父親腳下的被子裏,帶著小君離開了。

門剛一被關上,雲氏悲哀的麵容頓時變得平靜而冰冷,炯炯發光的眼睛在盛棠臉上停駐了小會兒,見他依舊沉沉昏睡,便飛快地移向別處。

他們早就分開住多年,這間臥室,她也是近幾日才來得勤一些。這個房間被改造成了和洋行一模一樣的辦公室,無非就是多了張床而已,家裏除了盛棠,沒有誰可以在這間屋子裏停留超過一個小時的時間,即便是那個看似最被鍾愛的長子。洋行倒是每天有人會來,多半是華賬房裏的高級人員,要麼就是律師或是財務,他們來給盛棠彙報公事,同時聽他指揮去做一些事情。但說實話,盛棠幾乎是足不出戶就幫洋行完成了一項巨額收購,對,就在這屋子裏,他做完了對啟潤商行的所有調查工作。

他是怎麼辦到的呢?

現在這個屋子又多了一個功能,它變成了一間大病房,有著齊全的醫療護理設備。書桌上的幾個電報機電話機不再響了,怕耽誤病人休養,潘大少爺做主拔掉了所有的電話線。盛棠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呈現出一個老人能呈現的一切弱勢和難堪,時光剝離了他身上的威嚴和暴戾。

雲氏站起來,像一隻動作靈敏的母貓逡巡在房間四處,悄無聲息地翻檢尋找。她找了不止一天了,隻要有機會待在這間屋子裏,待避開眾人,她都會下意識地去翻一翻找一找,盡管她也不知道究竟要找什麼。潘盛棠似乎也不像是個會提前寫遺囑的人,財產對他來說意味著一切,他可舍不得提前將它們安排給別人,且他似乎一直覺得自己不會死,他太惜命。再惜命又如何,還不是像現在這樣,跟個死人一樣睡在床上。

雲氏直覺這間屋子裏,一定藏有潘盛棠的秘密。昨天她找完了書櫃,裏麵全是厚厚的賬簿,她看得很累也很快,一無所獲。今天她翻完了抽屜,但依舊什麼也沒找著。潘盛棠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商人,六親不認唯利是圖,在這間屋子裏幾乎找不到一絲半點和他的家庭生活有關的東西,連照片都沒有一張。這間屋子就是一個辦公室,一個病房,或許也是一個停屍房,但就不是一個家。

雲氏疲憊地坐在皮質沙發上,真心地流下淚來,一邊哭一邊罵,聲音很低,因為床上那個半死不活的人依舊震懾著她,但她真是怨啊,眼淚停都停不住:“你死就死癱就癱,也不讓我有個準備。跟了你這麼多年啊,一點好處你都不念著我,心裏隻有你的那些錢。好吧,挺屍了吧,錢又有什麼用?能給你換回幾口順暢氣兒?你那麼恨你那原配老婆,不是活活逼死了她嗎?現在人家給你生的兒子可算是出息了,可以替潘家當家了,順順當當拿走你的錢,高興了吧?要死就趕緊去死,去見見你那死女人,瞧她怎麼笑話你!”

哭累了罵累了,她方站起身來,朝盛棠的床邊走過去,習慣性地低頭看了看,這一看隻差點把魂兒給嚇沒了。

因為潘盛棠不知什麼時候睜開了眼睛,正定定地瞧著她。

雲氏雙腿發軟,顫聲道:“老、老、老爺!”

盛棠咳了咳,一口痰悶在嘴裏,轟隆隆作響,雲氏膽戰心驚之下竟忘了給他遞痰盂,隻在那兒僵立著。

盛棠含糊著道:“口渴。”

雲氏回過神,扶著盛棠吐了痰,用毛巾給他擦嘴,再倒水給他喝。盛棠整個人無力地倚在她手臂上,能感覺到他在顫抖,雲氏小心問:“老爺什麼時候醒的呀?”

盛棠轉頭又看了她一眼,麵無表情,雲氏最怕他這樣看她,看得背脊發麻,他啞著嗓子說:“就這麼怕我死?把眼睛哭成這樣。”

雲氏淚流滿麵道:“老爺啊,這幾天我真是擔心得不得了,我和孩子們哪裏能離得開你啊。”

盛棠緩緩躺下,閉上眼睛:“嗯,我知道。”

雲氏殷勤地給他掖被子,又將他腳下的暖爐換了換位置:“老爺冷不冷?”

盛棠搖搖頭:“我睡了多久?”

“昨晚您吃完藥後就沒醒過,現在都下午兩點多了呢。”

“一天又快過完了,時間過得如此之快。”盛棠幽幽地道,他的聲音雖然微弱,但氣息平順,顯然有了明顯好轉。雲氏一顆心七上八下,忽然眼睛一亮,拍手道:“我去把寧寧和阿暄叫進來!他們要知道你醒了一定高興得不得了,他們這兩天一直不眠不休陪著你呢……”

“阿琛呢?”盛棠問。

“他……”雲氏臉一冷,“一直在洋行。埃德蒙讓他暫時做代理總辦,就隻你病倒那天才在家裏待了一會兒。”

“給他打個電話,說我醒了。”

〔二〕

璟寧抬起頭,從銀川那雙明亮眼睛裏中看到自己委頓的容色,她獨自在樓道裏已坐了許久,腦子裏空洞洞的,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走到了身邊來。

他柔聲道:“回學校去,這裏沒你什麼事,父親不會有大礙的。二弟呢?”

“媽媽讓他去找邵伯伯了。”

銀川在心裏冷笑了一下:“看來是怕我分家,去找靠山了。”

“大哥哥,你忙完了?”璟寧問道,他這三天基本上都不在家裏,她一直擔心他太過操勞,因為他看起來這般清瘦。

銀川並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道:“你不用在家裏呆著,這裏有我,有你媽媽和二哥,別把你的正經事耽誤了。”

她被“正經事”這三字弄得臉上一紅,又不太敢確定他的意思,便看著他,他的眼神很平靜,倒不像是失望,更像是因為放棄了什麼而顯得簡單純粹。他曾說希望她過得幸福,她在他眼中看到了這樣的期許,但她並未覺得輕鬆,甚至為兩人變得愈加明顯的隔膜感到隱隱難過。

“要走就趕緊走,去你想去的地方,讓那個人為你安排。現在是個機會,但這個機會並不是你呆在家裏就能抓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