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蒹葭(2 / 3)

“你……真的同意我走?”她麵上浮起懷疑。

他的語氣十分堅定,就似說出來要逼得他自己也相信似的:“是的,我想要你現在離開漢口,我希望你能幸福。”然後迅速移開目光,徑自走向盛棠的房間。

璟寧震了震,看著他的背影,覺得整個身子都是僵的。過了一會兒,雲氏從走了出來,臉色焦慮,璟寧以為父親有什麼事,孰料母親卻怔忡地來了這麼一句:“你爹今天會不會立遺囑?非讓我把你大哥叫回來,肯定有古怪。”

璟寧由衷覺得反感,生硬地道:“我要回學校去。”

雲氏瞪著她:“父親一會兒找你怎麼辦?分家沒你的份兒,你連哭都來不及。”

“我不會為這種事哭。”璟寧說,“媽媽,我不在乎。”

雲氏氣得臉都白了,冷笑了一聲:“你不在乎,是因為你用不著操心!越不在乎,越有人苦心為你謀劃爭取,什麼都不用做卻什麼都會有,這就叫命好。你就什麼都不管吧,讓你娘我苦命一輩子,操心一輩子。”

璟寧忍著淚道:“如果是家產,真的不需要為我爭。我現在隻求能短命死了,這樣媽媽就省心了。要真的有我那份家產,我心甘情願給媽媽,但父親要是不分給我,我也沒辦法。可惜了,我現在就是不敢死,怕痛怕麻煩,還膽小舍不得,可見我是個自私自利的禍害。媽媽不如每天上香的時候求老天爺早日把我收了去,不讓你為我吃這份苦,就當白生了我這個女兒。”

雲氏萬料不到她竟說出這麼一番話,直刺得眼淚在眼睛裏直滾。璟寧見她這樣,畢竟還是心痛,走回去伸出雙手擁抱她,雲氏的心登時就軟了,摟著女兒啜泣起來,這時盛棠的房門從裏麵被人輕輕關上,雲氏心中越發地慌,她知道潘家的兩個當家人在開始談話了,這一次談話,或許會改變這個家族所有人的命運。

樹影淩亂,窗外風聲如潮,月光在大地上急速流淌。

銀川關上門,走到窗前的位置坐下,麵向盛棠,燈光映在盛棠暮色沉沉的臉上,他的瞳仁中折射出虎紋一般的光影:“阿琛,想不想聽點過去的事?”

銀川道:“您若有力氣就說,若沒力氣,就不必說了。”

盛棠恍若未聞,淡淡一笑:“敏萱在和我定親之前,廣州名流才俊,都爭著搶著去榮家提親,連鄭庭官也親自托媒人去過榮家。當時,大半個西關都是鄭家的,鄭庭官的生意在海外也做得很好,我和他比起來,從輩分到實力上都差了不少。但你母親並未動心,一來她心高氣傲,鄭庭官家中已有妻妾,她自然不願意去和人共事一夫;二來,你外祖父剛到任廣州時,我替榮家做過不少事,敏萱和我認識在先。我對敏萱一見傾心,可惜她是個真正的閨秀。”

銀川緊抿嘴唇,呼吸漸漸急促。

盛棠沉浸在回憶之中,目光朦朧:“一個閨秀,是不會輕易表明她的心意的,哪怕她愛一個人愛得要死,也隻能將秘密深藏於心。這真是害了我也害了她。直到她嫁給我,我都不太確定是否出自她真正的意願,她那麼年輕,又那麼漂亮,怎麼會看得上我呢?而我……潘家曾落魄過一段時間,我發跡的經曆和暴發戶其實沒什麼區別。當她蹙眉的時候,沉默的時候,我總會感覺到和她有段遙遠的距離,盡管我很努力地做生意掙錢,努力躋身到廣州的上流社會,但這距離並沒有因此縮短。她就像一個華美的花瓶,一件貴重的衣服,我看著喜歡,想要,費盡心力得來了,卻是用不得也穿不起。怕摔碎了花瓶,衣服穿到身上又覺得不合身,想扔掉又舍不得……你說我中不中意她?也許。可要是我真的不愛她,我又怎麼會那麼看不開,做出那麼多有違心性的事情?慶功宴上,你讓歌女唱的那首竹枝詞是我寫給敏萱的,你能想象嗎?我這樣一個人,也會給心愛的女人寫情詩。”

“她心裏隻有你。”銀川切齒道,“她到死都想著你。那首竹枝詞,她臨死都念著。”

盛棠吃力地背轉手,撫了撫腰後的靠墊:“說來也很諷刺,娶她的時候發誓要待她如珍寶,可實際上,我卻把她逼死了,她自殺過不止一次。第一次,就是在我出賣她的那天晚上……”

他忽然覺得有點頭暈,珠江江畔的屐聲帆影在眼前若隱若現。

嬌美的年輕妻子,纖小的雙足踏上花船甲板,船身晃蕩不易站穩,他小心翼翼扶著她進了船艙,她坐下,朝他溫柔一笑以示感謝,這頓時令他的心被無邊悲傷占據,以致無法直視那張皎潔的麵龐。敏萱澄澈的眸子波光輕閃,有些不解地看著他,他突然深深吻在她柔軟唇上,她嚇了一跳,手掌抵在他胸口,一向矜持的她對他的唐突向來有些抗拒,他頓覺灰心,隻說:“我去辦點事,你等我片刻。”

她溫順地答應了,他趕緊轉身欲走。

“盛棠!”她喚了他一聲。

他停下腳步,她羞澀地垂下頭,像個無措的孩子:“我有點餓。”

他應以一笑:“我帶馬蹄糕回來。”

她紅著臉點點頭,他無可抑製地想流淚,心中壁壘差一點垮塌,一狠心快步出了船艙。

是哪家在唱:

“落花滿天蔽月光,這一杯附薦鳳台上,綺殿陰森奇樹雙,明珠萬顆映花黃……啊,啊,輕舟遠去山萬重啊……

又是哪家敲起了鼓。

篤鏘,篤鏘……輕舟去啊……人隔萬重山……”

水聲悠悠,雞蛋花散發馥鬱香氣,月光淒迷,當他終於遠離河岸,最後一次回頭,透過茂密的荔枝林已難以分辨她究竟在哪一艘船上。珠江上的民船成百上千,雕梁畫棟般的花艇亦多得數不勝數,船裏的男男女女或縱情狂歡,或生離死別,紅塵凡事,都由著江水無聲載著流向遠方,融進覆於天際的墨色煙雲。

三十萬銀兩次日便入了賬,潘盛棠如願成為普惠洋行的總買辦,族人們大擺酒宴,慶賀潘家大倌在洋行華賬房坐了首席。

何仕文在清晨將榮敏萱接回了家,而鄭庭官當天就離開廣州去了南洋。

在稟報情況的時候,何仕文眼中掠過淚意:“鄭庭官坐在船頭,穿著一件單衣,神情極是狼狽,見我來了,他方叩了叩艙門,對裏麵說:‘潘夫人,你家裏人來接你了。’夫人低低應了一聲……我進去一看,她衣衫上全是水。原來昨晚鄭庭官支開船家,怕夫人逃跑,就將船劃到江心,夫人,夫人還是趁他……趁他沒留神,投了江。幸虧還是被救了起來。”

起初,不論敏萱做出多麼過激的事,盛棠都完全諒解。他懇求過她的原諒,盡力解釋過:鄭庭官在生意上是如何咄咄相逼,失去普惠洋行這個機會對於潘家有多麼大的損失,潘家好不容易重拾當年十三行時代的威望絕不能功虧一簣,他待她仍會和以前一樣……她根本聽不進去。聽不進去沒關係,他想他會一如既往愛她。他甚至帶她住到郊外別墅,遠離塵囂,近半個月形影不離,這對一向勤勉工作的他可是件極不容易的事。可敏萱性格大變,她不再逢迎任何人,再沒有了溫順,潘家親族並不知其中原因,隻認定這官家小姐傲氣驕縱有失婦德,他們厭惡她,詆毀她,而她根本不屑於辯駁。就這麼過了一年,連盛棠也覺得沒意思了。逃避屈辱與內疚的最好辦法就是遺忘,他也受不了每一次麵對她時自己的樣子,那種訕訕的模樣。

盛棠更加沉迷於生意,商業上的成功如兌了蜜汁的蛛網,讓他在貪戀甜頭後,陷入無可逃脫的旋渦。對於一個充滿野心的男人來說,有什麼不可以拿來交易的呢?遠大前程擺在眼前,其餘的全都可以看開。他輾轉於上海、漢口、寧波等地,甚至遠赴國外,將敏萱獨自留於家中。直到他娶了側室的消息從漢口傳到廣州,敏萱大受刺激,終於平生第一次彎下她的傲骨,寫信懇求他回家。他欣喜萬分地回去,再後來,她懷孕生子——他曾想當然地認為孩子是他的。

在這一段短暫的安寧日子裏,有些許時刻,尚能尋覓到一絲宛如新婚的溫馨,但這就像一層薄冰一樣脆弱,表麵之下潛伏著動蕩與懷疑的渦流。風暴輕而易舉地就來了,這一次,它摧毀了一切。

盛棠也覺得好笑,為什麼自己的人生中會有榮敏萱這麼一個角色。他如此理性聰敏,意誌堅強,完全可以忽略一個無足輕重的女人,不過就是一個女人,哪個富商缺過女人?她是官家小姐又如何?該從榮家得到的他早已得到,在廣州凡是有頭腦的生意人都很清楚一個道理:“交官窮,交商富,交了賭徒輸褲子,交了和尚幾道素。”凡是和官府相交,賠錢折本是普遍的結果,要曉得見好就收。榮敏萱高貴身份的利用價值並不長久,榮家一敗,這價值也就沒了,他潘盛棠頂著榮家女婿這個身份,還平白擔了不少風險。

但她依舊是他不能自持的例外,一看到她,盛棠就覺得七情六欲貪嗔癡毒全被勾了出來,她是他的冤家和禍害。

在發現她暗自與鄭庭官私通後,盛棠在突然間就如釋重負。不願意深想其中因由,不去想自己拒絕對流放在外的嶽父施以援手曾讓她多麼失望傷心。選擇痛恨比選擇癡愛更容易,選擇占有與摧毀比選擇放手和寬容更輕鬆。為了錢出賣她,是他平生最大的恥辱,他覺得不再虧欠她的感覺很好,不再低她一等的感覺更是美妙,她的背叛超脫了他對她的罪,他終於清白了,而她滿身髒汙。

一切就簡單了許多。他可以毫無愧色地折磨她,淩辱她,冷落她,享受高高在上的驕傲;他也可以放手實施對鄭的複仇與攻擊,直到走到最決絕殘酷的一步……

記憶是凝固的,零散的,淩亂的。舉重若輕的線條,縹縹緲緲的碎片,輕描淡寫地在心裏劃過來劃過去,陳舊的傷口溢出了新鮮的血,但傷口的主人,已能無視它帶來的痛,自虐般地撒上嘲諷的鹽。

盛棠嗬嗬笑了起來,聲音嘶啞破碎,他漫不經心地道:“如果你是我,當知道心愛的女人在背地裏和仇人私通,你愛如珍寶的孩子,有可能是奸夫的孽種,你會怎麼做?”

銀川雙手冰涼,鋒利的目光直視著他:“我不是你。”

“你不是我,但未必不會處在我當年的境地。”

“沒有可能。”

盛棠又是嘿嘿一笑:“一輩子很長的,可不能打包票。如果有一天能看到你和我一樣,應該會非常有趣……”

銀川眉峰一挑:“您的精神好多了,不會是回光返照吧?”

盛棠一聲長歎,好似萬般無奈:“我還是抓緊時間說點正事吧。阿琛,在這三天裏,你為我做了哪些安排?”

〔三〕

銀川道:“洋行在查華賬房的舊賬,大多是你親自經手的一些生意,我沒有權利拒絕,也不能對他們有所隱瞞,所以,我把你背著他們做的事,全都告訴了他們。他們很有收獲。埃德蒙終於知道,那個一直以來在他麵前表忠心的人背地裏可發了不少橫財,他氣得差點犯了心髒病。”

盛棠平靜地點點頭,說道:“他心髒是不好,想著他氣急敗壞的樣子,我倒還覺得十分有趣。”

銀川的眸光閃了閃,像暗夜的星火:“前幾年你用洋行的錢大量收購公債的事也被抖出來了,都在算這筆賬呢,就等著本息一並合計好,拿著證據到法院去告你。若說對你做安排,應該輪不到我來吧?”

盛棠向他招了招手:“過來點,我耳朵不好,聽得費勁。”

銀川走過去坐到床邊的椅子上,麵無表情。

“緊張嗎?”盛棠掃了他一眼,不待他回答,接著道,“完全不必。我現在就是個廢人,你怕什麼?”

“有什麼好怕的,我又不會坐牢,我又不是廢人。”

盛棠孔孔孔地大咳了一陣,直咳得額頭冷汗直冒,肩膀直哆嗦。

銀川平靜地看著他:“是你怕了吧?”

盛棠喘息稍定,歎道:“在商場這大半生,見過多少人走馬燈似的來來去去,今天出盡風頭,明天落魄失魂。說實話,對現在這樣的結果我並不意外。可我這老朽之身,已然病入膏肓,扛不過牢獄之災啊,若在這兩天死了倒好,要是沒死,念在我好歹對你有養育之恩的分上,要不你來代我受此一劫?”

銀川道:“我自該好好報答你的養育之恩,所以假如你真進了牢房,我保證不會讓你跟何仕文一個下場。何仕文是怎麼死的?吞筷子卡死的?我讓人天天喂飯給你吃,你根本用不到筷子,這樣行不行?”

“謝謝了,真是想得長遠周到。不過今天的談話好像有點怪,我一時半會兒還不習慣。”

“說實話我也不太習慣。咱們慢慢來,不用急。”

“難為你了,一直忍到今天。”盛棠的目光一瞬都沒有離開銀川的臉。

到了這個份上,所有的往事都不再是秘密,所有的問題也都有了答案,縱然表麵依舊能做到談笑自若,但兩個人的目光裏都激蕩著一團烈火。

盛棠閉上眼睛,習慣性地用食指指節敲了敲眉心,一下,兩下,三下……然後他睜開眼睛,微微一笑:“你不希望我死的,對吧?”

“你的債還沒還完,老天爺也還沒給你一一清算夠呢,怎麼會讓你死呢?”

盛棠抬了抬眉毛:“孩子,底牌亮得太早,小心遭教訓。聽我一句勸,以後還是穩重些好。說句不中聽的話:你還年輕,老天爺做事的風格你不懂。”

銀川的呼吸漸漸急促,嘴角卻浮起笑。

盛棠語重心長道:“老天爺最愛戲弄的就是我們這些商人,你想,商場上哪有公道可講?”

銀川亦點頭:“沒錯,若真指望老天有公道,你怕是早就變成鬼了。”

“可不是,我非但沒變成鬼,還活到現在,把仇人的兒子養成這麼個人才。”

銀川無聲地一笑:“當年為什麼不把我殺了?”

盛棠反問:“去年發大水,你又為什麼要救我?”

“我還沒得到想要的結果。”

盛棠又笑了起來,好像聽到一件極開心的事:“真不愧是我調教出來的好兒子,行事作風跟我一模一樣。”

銀川回應以沉默。

盛棠笑了一會兒,覺得口中幹渴,側過身子去拿床頭櫃上的水杯,無奈手使不上力,杯子剛拿到手便滑落到床下,灑得枕頭和地板上都是水,銀川坐著一動不動,看著他在那兒折騰,盛棠亦無所謂,舔了舔嘴唇,慢慢躺倒,長籲出一口氣,依舊是有氣沒力地道:“敏萱死前留血書說你是我親子,我選擇了相信。當年我若真確定你是鄭庭官的兒子,是不會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