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蒹葭(3 / 3)

銀川平靜無波的眼中泛起一絲漣漪:“哦,那什麼時候確定了呢?”

“剛剛。所以我才說你底牌亮得太早。可惜了,這麼多年,我真的把你當親生兒子養。”

寒意從銀川背脊緩緩爬起,眼前這個老人雖然眼睛半睜半閉,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兒,但依舊有種淩厲的煞氣。

盛棠道:“可以理解,年輕人嘛,即便再謹慎,覺得要贏的時候總還是會忍不住要炫耀一番,更何況這些年你如此勤奮刻苦,沒掐準勝算是不會輕易兜底的,我估計你也是憋不住了……好吧,按理我似乎沒有跟你談價錢的能力了,但今天你能耐著性子坐在這兒,自然是因為我還有些用處。告訴我,你要我做什麼?”

“當年你施與別人的一切,慢慢地會全數回到你身上去,你奪走的東西,我也會讓你連本帶利還回來。”銀川的眼角輕描淡寫地掃了一下床頭櫃上的果盤,“打個比方,就好像你當年吃了一個不該吃的蘋果,而我今天要做的,無非是讓你把蘋果樹都給吐出來。”

盛棠的眼睛陡然睜大,有一瞬間,他非常想攥住銀川的喉嚨,將它一寸寸捏碎,又或者剜下那雙已毫不藏匿鋒芒的眼睛,讓它們無法這樣有恃無恐地藐視自己。但這隻是一瞬間的念頭罷了,他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他屏息了一會兒,平複下胸口如千萬根針亂紮一般的痛意,啞聲道:“你……”

“其實這些對你來說應該都不算什麼,最難的時刻你不也剛挺過去了?真是諷刺,賣掉妻子換押金才有了當買辦的機會,數十年對洋主人忠心耿耿,不也像條喪家犬一樣被攆出了局?”

盛棠隻覺喉中腥鹹液體一湧,適時地抬手掩住了嘴,一道熱意猛地溢在手心,指縫間滲出血跡。銀川生起微不可察的憐憫,去拿了一張毛巾遞給他,盛棠接過,擦擦手又擦擦嘴,唇角始終帶有的那抹笑終於斂去。

銀川打開放在一旁的公文包,取出一疊文件:“這裏麵有一頁是埃德蒙的親筆信副本,他已向上海和倫敦總部請示讓你退休,董事會每個人都簽了名——洋行是真正放棄你了。這個就給你留做紀念。”

聽到這兒,盛棠臉頰的肌肉輕輕抽搐了一下,銀川慢慢欣賞他表情的變化。

阿喀琉斯之踵,堅不可摧的半神也有致命軟肋。對於潘盛棠來說,洋行的信任就是他的軟肋,由彼此的信任及數十年的合作搭建起來的契約,竟然也如此不堪一擊。

契約是什麼?對於商人來說,契約所係無非也是利益。商人無利不往,古今中外都是如此,利字被拆開,一邊是“禾”,一邊卻是“刀”。為了讓埃德蒙向潘盛棠揮下這一刀,銀川已籌謀了許久。

“另外兩份,一份是股權轉移協議,一份是我們真實關係的聲明。潘家的房產、地產和外莊生意我一分不要,我隻要你和璟暄在洋行的所有股份。如果沒有異議,請在上麵簽下你的大名。”

“不簽呢?”

“那就太不理智了。你和埃德蒙拆夥,不妨和我搭夥,沒了洋行的位置也不妨礙你在家養老。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損失點錢算什麼,總比坐牢好吧?難不成真要我派人去牢裏給你喂飯?我是真想留點餘地的。”

盛棠道:“拿走股份,就是全盤抹掉了我這三十一年的心血,我看你還是殺了我好,或者再多說幾句話氣死我,別留什麼餘地了。當年我就是留了餘地沒殺你,落得今天這個下場。”

“你這三十一年是靠出賣我母親換來的。你謀害我父親,趁鄭家無人主理生意,零敲碎打連蒙帶騙弄走了多少錢,你應該也有數。別把自己說得好像挺仁善的,你可能一度心軟放了我,但你從來都沒有放下過懷疑和試探。你信心滿滿,即便我就是仇人之子,你自恃也有手段弄死我,在弄死我之前,你還有本事讓我為你潘家賣命掙錢。”

“真是聰明,我都不曉得該怎麼誇你了。”

“所以你不能死啊。我父親是你的大恩人,你還沒有報完恩吶。我不會告訴大家你是個無恥的殺人凶手,我會對他們說,你為了報恩收養了我,鄭家的大恩大德你這輩子都沒忘,所以把我當親生兒子一樣愛護教養,現在你老了,要死了,我也已長大成人,你決定公開我的真實身份,把屬於我的那份事業放放心心交托給我。”銀川的笑容如冰封江麵掠過的春風。

盛棠似並未被這番話刺傷,而是忽然沉默了一下,像想起了什麼久遠的事,表情有些恍惚,也有點傷感,難以用確切的語言來形容。銀川在心中加強了戒備,猜測這個老狐狸是否又在籌謀什麼毒辣的計劃,盛棠卻艱難地坐起身,伸出手:“給我吧。”

銀川遲疑了一瞬,將文件遞給了他。盛棠揉了揉眼睛,一麵翻看一麵說:“埃德蒙怕是不會輕易就被人說動,你定是花了大錢。”

到這個時候,銀川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自控力,回答道:“我送了他一些銀行的股份。”

盛棠抬了抬額頭,示意他解釋。

銀川的笑容凝成一道鋒芒:“富興銀號月底會正式成為銀行,我是大股東之一。資本……是我去倫敦找來的。”

盛棠將文件放下,微笑著,慢吞吞擊了幾下掌:“好,幹得好!”

他唇上僅存的一點顏色此刻已褪得幹淨,顯得幹枯慘白,而眼睛卻炯炯發亮,像一條瀕死的蛇,已無力攻擊,卻還保持著冷酷的驕傲:“當年鄭庭官一死,我聯合數個商行,花了兩年時間才將鄭家搞垮,以為大敵終於除去,沒想到老天爺還是留了一手。鄭庭官留下了錢,而我留下了你的命,讓你們這場翻身仗打得如此漂亮!”

“要筆嗎?”銀川晃了晃手裏的鋼筆,盛棠伸手接過,在每處需要簽字的地方簽下自己的名字,白發蕭索,手腕微顫。簽完,他輕聲道:“看著現在的你,就像看到三十多年前的我自己。處一隅之地,以一己之身,阿琛,你現在一定很寂寞。”

“我們不一樣。”

“也對,你和我不一樣。因為我是潘盛棠,你是你。你像我卻又不是我。”

“也許吧。”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這個問題,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荒謬。”

“……”

“我們兩人之間有沒有可能嚐試一下和解?”

“和解?”

“到此止步,堂堂正正做人,學會放手,放開那些你不應該有的東西,那些東西是有毒的,把它們還給我,我是在欲望裏迷失了心性的人,已經習慣了它們的毒性。而你不是我。阿琛,停下來吧,我願意在今天跟你做個了斷,你重新開始,會有一個更長遠更適合你的格局。將這段恩仇放下,你原諒我,我也原諒你。”

一種令人驚異的超然出現在潘盛棠臉上,讓銀川覺得可笑,也覺得危險:

“若是原諒,你應該去問問我死去的母親和父親,問問他們這個詞究竟有什麼意義。而且我並沒有什麼需要你原諒的。”

盛棠苦笑道:“也對。我們之間何談原諒這一說。”眼中光影閃了一閃,“但在我們這場仗裏並無所謂輸贏,至於各自的下場,其實還真得聽老天爺的。”

銀川將文件收好,淡淡道:“那隻有等著瞧了。”

“把家裏其他人叫進來吧,一個人也別落下,包括傭人。你的真實身份確實是時候該公布了……你讓我怎麼說,我就怎麼說。”

銀川無比懷疑地看著盛棠。

盛棠微微抿著幹枯的嘴唇,鄙夷地搖頭:“即便我對他們胡說八道一番,你又能損失什麼呢?要不我來猜猜你現在還顧忌什……”

“我沒顧忌,也不害怕。”銀川打斷道。

“那麼……阿琛,再見。”盛棠似笑非笑,慢慢躺下,閉上了眼睛。

〔四〕

公開身份的事進展得比想象順利,銀川為此有不太好的預感,但這預感並未給他任何提示。也許潘盛棠沒說錯,他確實太年輕,眼光勢必會被當下所困,被仇恨和欲望所困,看不長遠。

那天的混亂在他的記憶裏並不特別深刻,雲氏試圖談判什麼,璟暄是在怎樣震驚的狀態下發怒離開的,雲升又是如何興高采烈加意逢迎,他都沒有過心。他隻記得,相比其他人的反應,璟寧卻異常平靜,神情簡直算得上冷漠,她偏著頭看著一側桌上放著的座鍾,眼睛盯著那搖動的鍾擺,一句話也沒說。

窗外的風刮得很大,玻璃窗將淩亂的光線反射進屋裏的天花板,隻要樹一動,亮光就會不停地晃來晃去。怕打擾盛棠休息,銀川等人移步去書房繼續商量,璟寧皺了皺眉,反身回了自己房間,雲氏接連叫了她兩聲,她充耳不聞。

一直到深夜,銀川都處在一種躁動和不安之中,因心力交瘁,累到極點反而無法睡眠。他起身走出臥室,在這棟生活了十數年的房子裏漫無目的地走著。走廊上的水晶壁燈上蒙著一層水汽,牆上的畫、窗戶的棉質窗簾,散發著無比熟悉的味道。廚房裏值夜的傭人在準備次日的食物以及盛棠要服用的中藥,複雜而窒悶的氣味。銀川下樓,走進了書房,打開窗戶大口嗅聞花園裏的青苔氣息。

有輕盈的腳步聲從客廳那邊傳來,越來越近。他知道一定是璟寧,她在朝他走過來。

“大哥哥。”她輕輕叫他。

不知道為什麼,他竟失去了轉身的勇氣,好在璟寧隻是站在門口,並未走進來。

之前她一直臥在客廳沙發裏發呆,昏暗的光線中從小到大的記憶變得鮮活生動,很久很久以前,就是在這間客廳,她見到了那個眼睛大大的,長得非常漂亮卻愁眉苦臉的小哥哥,她故意跑過去奪走他的玩具,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也是想逗他開心,她還借機親吻了他,這是她最能逗人快樂的辦法,後來他果真笑起來。

她從來都沒有忘記,這麼久遠的事都依舊記得,因為這記得,所以她非常難過。因為這記得,所以當聽到他走去書房時,她會心潮起伏,會忍不住悄悄跟在他的身後。

銀川終於轉過來,璟寧怔怔地凝視他。

他腳步一動,她立刻擺了擺手,低聲道:“別過來。”頓了一頓,解釋道,“你瞧,即便要跟你說句話我都忍不住想哭,你一過來,還怎麼得了呢?”

銀川無言以對。

在這難言的靜寂中,他們遙望對方的麵容,不約而同地發現了彼此某些相似的氣質:從內心深處透出的安寧與倔強,微抬下巴時,在眼神中隱隱窺到的暴風驟雨,魅影一樣的熾烈執著。

她在突然間突然懂得了他的痛苦,一種令她恐懼的痛苦,連同危險,正慢慢地從心底爬上來。她本能地想逃,而他飛快地奔過去將她拽住,不由分說地往裏拉,關上了門。

她驚懼萬分,而他身子微微弓起,將她困在牆邊,彼此近在咫尺,呼吸相聞宛如飲下熱酒。

他的目光壓迫過來,他的眼眸濃黑如墨,激蕩著烈焰,呼嘯著狂風,又如絲絨一般溫暖。

這是一個男人在看他的愛人。

這麼多年,在她記憶中他一向對她無所不應,要什麼就給她什麼,不論她輕辱他還是罵他惱他,從來都心甘情願地承受,這是為什麼?為什麼璟暄同樣是她的哥哥,甚至血緣上更親,卻從來都不曾像他這樣對她好過。

為什麼?

其實她早已察覺,隻是隱隱的羞恥和不安讓她不願意深想,念頭一觸及那隱秘的禁區便自覺逃開。此刻他們離得這麼近,他的目光陌生卻又不陌生。他一直都是這樣看她的,他的目光很久很久以來就是這樣!

纖長的手指,微涼的溫度,像風撥開了一潭靜水,他的手撫上她的臉頰,璟寧心跳加快,頭重腳輕,用手抵住銀川不讓他接近,卻抵不住他眼中驟閃的光芒。

來不及了。

她的唇被他捕捉。

不能呼吸,像在夢中從高空墜下,一直墜入深淵,虛浮慌張沒有極限。那個駕馭著她的人卻無比地輕鬆,他的手遊走在她的身軀每一個曲線,力道強硬,不知饜足;他的唇控製她,帶動她,有力,平穩,擊碎她的攻防,讓她混亂的思緒宛如窗外被秋風搖撼的月光。

早就該這樣,早就該挑明,忍了這麼多年,就讓所有的理性算計全部清空,向那無法言說的渴望投降。在無數個不眠的夜晚,銀川曾經對抗過這虛幻的夢想,拚了命地對抗著,可這執著的愛戀早隨著時間更迭變成了毒,浸透了每一寸血管。她永遠不會知道他背負著這羞恥的罪,背負了有多久,她永遠不會明白,他是多麼可鄙可悲。

然而在這世上除了複仇他還有什麼呢?茫茫的人世間是因為還有一個她,才不覺得孤零零的啊。一切向往與寄托,深藏心底的對溫暖的渴望,全在她的身上……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她愛上另一個男人呢?

任思緒信馬由韁,他沉醉於她的溫度和芳香,加大了力道,似要用盡這一輩子的力氣去擁抱她,害怕雙手一鬆親吻一停,她就逃了。胸前的衣服被她的淚水沾濕,她不是假的,不是幻夢,她就在這裏就在他懷中,可要怎樣才能永遠地將她留在這裏?

臉頰驟然一痛,是她奮力掙脫,一巴掌重重甩到了他臉上。

她顫聲道:“你是想逼死我嗎?”

銀川如夢初醒,鬆開雙手,理智恢複後,人仍在戰栗著。

璟寧雙手抱肩蜷縮成一團,身子慢慢蹲下,瑟瑟發抖,像一隻被狂風暴雨打落在地的小鳥。

“小栗子……”

“別再這樣叫我……”璟寧以手掩麵,艱難地控製著情緒,“你是我哥哥,你是我哥哥,不管你是潘璟琛還是鄭銀川,你都是我的哥哥。你是我的大哥哥……你是……”

銀川眼眶一熱,喉嚨中就似梗著一塊石頭,生硬地說道:“知道我有多麼累嗎?這麼多年我是那麼的辛苦,你一定是知道的,小栗子……”

她搖頭,帶著強烈的羞恥:“求你了,不要再這樣叫我,我害怕你這麼叫我,就當可憐可憐我吧……過去你對我再好我都可以坦然接受,但是現在不行了。你叫我小栗子是錯的,你剛才那樣對我也是錯的。即便我和你同在這個家,也是錯的。”

她咬咬牙,不再看他一眼,開門踉蹌離去,不理會他正在經受怎樣一番折磨,不去管他內心有什麼在碎裂坍塌。

銀川怔怔地站著,前方仿佛憑空多出了一片汪洋,將她隔絕在他永不可企及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