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 長河02(1 / 3)

她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睜開眼睛揉了揉,地下室的門板上全是石灰煙塵,濃煙從門縫裏鑽進來,發出強烈難聞的氣味。

“小栗子!璟寧!”聲音越來越清晰,帶著無法掩飾的哭腔,“小栗子!你在哪裏!璟寧!小栗子!”

璟寧張了張口,想回應,卻發現聲音已經完全沙啞了,她緊緊盯著門,目光一動不動,盡管淚水已經讓雙眼模糊。

門從外麵被打開了,他跑了進來。是的,是他,確實是他!在看到她的一瞬他頓了頓,然後飛快地湊過來將她擁到懷中,她一開始抗拒了一下,卻還是由他抱著了。他渾身發著顫,衣服是濕的,滿是江水的腥氣,冰涼的唇吻在她額頭上,他喃喃道:“你在這裏,還好我找到了你,我找到你了,寧寧,你還在這裏。太好了,太好了!”

他連說了十幾遍“太好了”,滾燙的淚水一滴滴落在她臉上,璟寧的胸口重重起伏了兩下,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

“船不是開了嗎,你怎麼又回來了?”

“我跳到江裏去,遊著回來的。”他老老實實地道,“沒事,岸邊的水不深,一點都不深,就是上來的時候被人踩了幾腳。”

她這才注意到他的臉,那張清雅秀氣的臉青一塊紫一塊,左眼珠鼓起,就像要爆出來似的,不知道是被打的還是被踩的,但他一臉輕鬆地笑著,像個為了調皮不管不顧的男孩。

“你這個笨蛋,瘋子!”她哭著用手去摸他的眼睛。

“寧寧,我們回家去!”他握住她的手。

新婚之夜,明淨的月色如雪光一樣白亮,他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溫暖的手臂圍攏在她腰間,她向他轉過身來,凝望著他。

她現在隻有他了。

他將她橫抱在懷,讓她天旋地轉,他的四肢被力量的風灌滿了,眼裏跳動的火將相思與激情點燃,如同脫困的獸,叫囂著湧了上來。再沒有了禁忌與限製,兩個人都在盡情地宣泄與釋放,灼熱,滾燙,是危機四伏的暗夜中摧毀一切的地火。他聽到她撩人的喘息,夾雜著他律動失常的心跳聲,奏響了痛苦與歡愉,她沒有閉上眼睛,而是用她黑黝黝的深邃的眸子回應他的凝望,回應他的烘烤和搖撼,清澈的眼波裏隻有他的麵孔,以及他被欲望、被狂喜與悲傷澆築的靈魂。他的唇在她溫軟的雪膚之間遊移,每移動一寸,往日的畫麵便會在腦中如電光閃過,他的掙紮、無助、卑劣、殘酷與真心,隻有他知道,隻有他自己知道,是他親手將她,將這個如今徹徹底底屬於自己的女人,這個比生命還重要的愛人,親手送進了痛苦的煉獄,但他是多麼幸運還有機會從頭再來,是她給了他重來的機會。如何再回報她的恩情與寬恕?如同那不堪回首的過往,或許將隨著時間變成新的枷鎖。但他會證明給她看,他會用最純粹和真誠的心愛她一輩子。

她的身體微微蜷曲,被他推到床沿,伸手握住了床邊的柱子,柔美的脖頸往外仰起,他喚著她的名字,讓她的皮膚一寸寸變熱,她溺進了他火一樣的柔情,發出連自己都難以置信的歎息。

〔四〕

上海淪陷,國軍潰退,蘇州與嘉興隨即失守,民國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日,國民政府宣布遷都重慶。南京通往四處的陸路幾乎已全部被戰火封鎖,十二月一日,南京保衛戰開始,日軍兵臨城下,守城之戰呈拉鋸態勢,城中軍民生死懸於一線。外籍人士出於人道主義精神,也為了提前準備應付萬一日軍占領後會出現的局勢,利用美日尚未交戰及教會大學的特殊身份,開始設立國際安全區。銀川夫婦受困危城,一時也想不到辦法脫離險境。一天,從範旭東的化工廠來了一個工程師,懇求銀川幫忙找個地方為他們保管一些帶不走的重要機件,銀川想到了相熟的歐洲洋行,立刻陪著那工程師去找洋行的負責人。

住處附近有一個郵局,璟寧每天都會找機會去一趟,她訂閱的湖北報紙已經很長時間沒送來了,但郵局是許多消息的集散地,說不定也能從那兒繼續打聽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一輛破爛的郵車停在外麵,綠色車皮上全是彈孔,不知這個家夥是從哪處的戰火中逃出來的,報紙散落一地,璟寧眼睛一亮,依稀看到一個巨大的“楚”字,凡是和湖北有關的消息她都格外留意,直到此時仍然幻想著也許有一天能看到找到小乖的啟事。

她彎下身子將報紙撿起來,確實是《楚報》,卻是差不多兩個月以前的。頭版上登著一則新聞,標題很長。

《大鈞公司總經理孟子昭之追悼會十月十四日在漢口舉行。丹心碧血同千古,是好男兒共國殤!舉城痛悼英靈!!》

她眼前頓時一黑,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身子連晃了兩晃,癱倒在地。來來往往都是人,她呆呆地坐在地上,耳朵裏轟然亂響,眼睛很疼,像飛進了滾燙的火苗,要瞎了一般燒著疼,拚命睜大眼想看清楚報紙上的字,一個個黑色的小方塊就像長了腳在跑,怎麼都抓不住,隻有大腦可悲地清醒著,已經為她將淩亂的段落拾掇在了一起,知曉了她曾經的戀人早已經離開了人世。

他死在秋天的江水之中,現在都是冬天了。

璟寧突然覺得冷,冷得打哆嗦,雙手抱肩。有人在叫她的名字,試探的語氣,仿佛不可置信一般。

她抬起頭看過去,眼睛裏是空白的,那個人的形狀也是模糊扭曲的。

“潘璟寧?”那人走近了一步,細長的眼睛閃閃發光,“寧寧?真的是你?!”

璟寧臉色慘白,過了很久,才朝他笑了笑,笑得簡直比哭還難看。

“德英……真是,真是巧啊。”她又笑了笑,“好巧!”

德英又驚又喜,伸手將她拉起來,嘰裏呱啦問了她許多問題,璟寧一個都沒聽進去,意識仍然是木的。

德英告訴璟寧,他的紗廠之前一直和上海的申新公司合作,上月底上海失守後,日本豐田紗廠雇傭了日本浪人和當地流氓將工廠的精紡機盡數砸毀,搶走了棉花與棉紗,工廠和倉庫也被焚毀。大家將工人一路疏散到安全的地段,有的跟著他逃到南京來,已經在這兒呆了快五天了,但顯然南京也眼看著不保,今天他到郵局這兒找一個朋友打探消息,沒想到竟然遇到了璟寧。

“你怎麼在南京?有住處嗎?有人陪著你麼?”德英擔心地問。

璟寧沒吭聲,吸了口氣,將手中的報紙疊起來想踹進衣兜裏,卻又覺得沒什麼意義,便又將它扔到郵車裏去了。

見她深情恍惚,舉止怪異,德英暗覺駭異,說道:“我剛剛得到消息,這兩天仍有兵船從漢口啟程往南走,到蕪湖放下部隊增援南京,政府剩下的人和一部分科研人員、高校師生會被帶往湖北,沿途兵船亦會間接護送民船疏散。寧寧,我在政府裏有朋友,你跟著我們走吧,今天晚上就出發。”

璟寧搖了搖頭。

“你……”德英眉頭緊蹙,轉念一想,恍然道,“你是不是有家人親戚在這兒?要不我等著他們一起吧。他們在哪裏,我陪你去找他們。”

“我結婚了,”璟寧幹脆地道,“我跟鄭銀川結了婚,他現在就在南京,我要等他,德英,你不用管我了。”

德英震驚半晌,然後長歎了一聲。

“他終於還是如願以償。”

璟寧淡淡一笑,抬步往家的方向走,德英跟著她走了幾步,輕聲問:“你們找到小乖了嗎?”

璟寧還是搖頭。

德英苦笑道:“我什麼也做不了。隻為這可憐的孩子祈禱,為你祈禱。璟寧,我一直抱愧於心,我對不起你。”

她嘴唇微顫,道:“是我害你失去了心愛的女兒,抱愧於心的人是我。”

德英停了下來,臉上神色十分複雜,他猛地拉住了璟寧的胳膊,讓她看著他:“寧寧,我不知道該怎麼跟你說,事到如今,今天見了麵,分開之後可能這輩子也不會再重逢了。兵荒馬亂的,什麼都說不準,但我必須告訴你:小乖不是我的女兒,不是。我從來沒有、一次也沒有真正得到過你。瞞你是因為怕失去你,而當最後我們離婚了,我仍然選擇了隱瞞。對不起,但我今天必須要告訴你。”

璟寧目光呆滯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原諒我一直沒說出真相,因為說出來,你恨我不要緊,但你一定會非常非常傷心,我是真心愛你,怕你傷心,我擔心你知道那個人就是鄭……”

“住口!”璟寧尖叫了一聲,捂住耳朵,嘶聲叫道,“住口!住口!住口!”

然後她猛地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就淚流滿麵,狀若瘋狂。

南珈在公寓門口已經等了很久了,見璟寧的身影從巷口一出現,急忙奔過來。璟寧抬起眼睛掃了他一眼,默不作聲打開門,南珈跟著她進屋,正要說話,璟寧反身一個響亮的巴掌甩到他臉上,手中提包緊接著打過去,南珈捂著臉往後躲,璟寧隻顧咬牙往死裏打,直把提包的金屬鏈子打得飛到了一邊去,在客廳的地板上滑了老遠。

“太太!”南珈滿臉都是血痕,攥住她的手腕,愕然地看著她,但瞬間便明白了。

“你們瞞得我好苦啊!”璟寧嘶聲哭了起來,指著他的臉,“李南珈!你幫著他做了那件畜生不如的事,害了我啊!你們害了我啊!你們這些畜生!畜生!畜生!”

是的,她什麼都知道了,她知道了一切。

那天下午是銀川往茶水裏下了迷藥,那種藥與酒精一混合便會讓人神誌不清,他用最卑劣的手段奪走了她的貞操,而李南珈助紂為虐,幫他將一切嫁禍到徐德英身上。

他們都以為徐德英神誌不清,可以任他們擺弄,但是沒有,徐德英根本就不信任銀川,他沒喝任何茶水,唯一喝下的是他自己從盛昌洋行帶來的那瓶威士忌,那瓶一點問題也沒有的酒!這個他們以為庸懦愚蠢的男人,為了得到他愛的女人,以一顆難以想象的陰暗堅韌的心,吞下了恥辱,達到了目的。

是的,正是這三個男人,聯手毀掉了她潘璟寧一生的幸福,而銀川是其中的罪魁禍首。

南珈跪下,慘白的臉上布滿愧疚與痛苦:“太太!請你原諒鄭先生,他是這世上最愛你的人,那幾天他跟瘋了一樣,你要跟孟子昭結婚,他一點辦法都沒有,所以他才……”

“住口!我不要聽!”璟寧哭道,拚命地搖著頭,“我這一輩子就是被你說的這個人給毀了!他毀了我一輩子啊!他這個畜生!”

“你父親殺了他的父母!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南珈流淚道,“他一直想要報仇,忍辱負重那麼多年,你不會明白他的心有苦!我們所有人都不明白!但是我看到了,我看到了他的苦,他苦得每天每夜都在煎熬和矛盾,每天生不如死,就跟活在地獄裏一樣。他不是畜生,他隻是個可憐人!鄭先生隻有你了,你們已經是夫妻了,為什麼不能重新開始呢?你們現在不是過得也挺好的麼?太太,原諒他吧!”

璟寧身子篩糠似的抖著,慘然一笑:“挺好?再也不會好了。”

雪漫漫從蒼穹灑下,一株梅樹的枝頭探出幾朵殷紅花苞,陰雲密布的天邊是隱約可見的火光,越來越濃的硝煙,越來越響的炮聲。

在描述這段曆史的大部分文字裏,看不到個體,看不到家庭,看不到悲歡離合生離死別,看不到糾纏矛盾痛徹心扉,隻看到一個個數字,一條條記錄,隻看到生死,隻看到或卑微、或可鄙、或平凡、或偉大的生命糅在一起如灰塵飛飛揚揚,如波濤起起伏伏,如火光明明滅滅,在這個煉獄之中。

他們就在這個煉獄中。

紫金焚,金陵滅。

這是1937年的12月12日,這天上午,日軍第六師團一部敢死隊突襲進入中華門,雖未能深入,暫退一隅,但負責防守中華門的某師師長擅自帶一部分部隊逃跑,造成了大恐慌。下午,首都衛戍部隊司令長官唐生智召集師以上將領開始布置撤退。當晚,唐與司令部成員乘坐小火輪從下關退到江北,第74軍一部約五千官兵以及第36師也從那裏乘船過江。餘下逃到下關的守軍成為混亂的散兵,一部分紮筏過江,有的淹死,有的被日軍射殺,大部分流散南京街頭,扔掉武器換上便裝躲入了國際安全區。

銀川回來的時候在街上目睹了逃兵傷人,從行人口中聽說了日軍已經進入城中某處,開始了燒殺劫掠的暴行。他已經聯係好了安全區,在天黑前趕回了家中。

“寧寧,我回來了!”他快步進屋,客廳裏沒人,廚房裏也沒人,但煤氣爐子上燃著小火,煮著一鍋湯,有淡淡的肉香。他心裏一暖,她很少下廚,廚藝也不佳,雖然這段時間食材緊缺,但她還是一直很努力在學,為了讓他吃到她煮的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