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生的修養與擇業(3 / 3)

曆史上在這一方麵,有很好的例子。意大利的伽利略是科學的老祖宗,是新的天文學家,新的物理學家的老祖宗。他的父親是一個數學家,當時學數學的人很倒黴。在伽利略進大學的時候(三百多年前),他父親因不喜歡數學,所以要他學醫,可是他讀醫科,毫無興趣,朋友們以他的繪畫還不壞,認為他有美術天才,勸他改學美術,他自己也頗以為然。有一天他偶然走過雷積教授替公爵府裏麵做事的人補習幾何學的課室,便去偷聽,竟大感興趣,於是醫學不學了,畫也不學了,改學他父親不喜歡的數學,後來替全世界創立了新的天文學、新的物理學,這兩門學問都建築於數學之上。

最後說我個人到外國讀書的經過。民國前二年,考取官費留美,家兄特從東三省趕到上海為我送行,以家道中落,要我學鐵路工程,或礦冶工程,他認為學了這些回來,可以複興家業,並替國家振興實業。不要我學文學、哲學,也不要學做官的政治法律,說這是沒有用的。當時我同許多人談談這個問題,以路礦都不感興趣,為免辜負兄長的期望,決定選讀農科,想做科學的農業家,以農報國。同時美國大學農科,是不收費的,可以節省官費的一部分,寄回補助家用。

進農學院以後第三個星期,接到實驗係主任的通知,要我到該係報到實習。報到以後,他問我:“你有什麼農場經驗?”我說:“我不是種田的。”他又問我:“你做什麼呢?”我說:“我沒有做什麼,我要虛心來學,請先生教我。”先生答應說:“好。”接著問我洗過馬沒有,要我洗馬。我說:“我們中國種田,是用牛不是用馬。”先生說:“不行。”於是學洗馬,先生洗一半,我洗一半。隨即學駕車,也是先生套一半,我套一半。做這些實習,還覺得有興趣。下一個星期的實習,為包穀選種,一共有百多種,實習結果,兩手起了泡,我仍能忍耐,繼續下去。一個學期結束了,各種功課的成績,都在八十五分以上。到了第二年,成績仍舊維持到這個水準。

依照學院的規定,各科成績在八十五分以上的,可以多選兩個學分的課程,於是增選了種果學。起初是剪樹、接種、澆水、捉蟲,這些工作,也還覺得有興趣。在上種果學的第二星期,有兩小時的實習蘋果分類,一張長桌,每個位子分置了四十個不同種類的蘋果,一把小刀,一本蘋果分類冊,學生們須根據每個蘋果的長短,開花孔的深淺、顏色、形狀、果味和脆軟等標準,查對蘋果分類冊,分別其類別(那時美國蘋果有四百多類,現恐有六百多類了),普通名稱和學名。美國同學都是農家子弟,對於蘋果的普通名稱一看便知,隻需在蘋果分類冊裏查對學名,便可填表繳卷,費時甚短。我和一位郭姓同學則須一個一個地經過所有鑒別的手續,花了兩小時半,隻分類了二十個蘋果,而且大部分是錯的。

晚上我對這種實習起了一種念頭:我花了兩小時半的時間,究竟是在幹什麼?中國連蘋果種子都沒有,我學它什麼用處?自己的性情不相近,幹嗎學這個?這兩個半鍾頭的蘋果實習使我改行,於是,決定離開農科。

放棄一年半的時間(這時我已上了一年半的課),犧牲了兩年的學費,不但節省官費補助家用已不可能,維持學業也很困難,以後我改學文科,學哲學、政治、經濟、文學。

在沒有回國時,以前與朋友們討論文學問題,引起了中國的文學革命運動,提倡白話,拿白話作文,做教育工具,這與農場經驗沒有關係,蘋果學沒有關係,是我那時的興趣所在。我的玩意兒對國家貢獻最大的便是文學的“玩意兒”,我所沒有學過的東西。最近研究《水經注》(地理學的東西)。我已經六十二歲了,還不知道我究竟學什麼?都是東摸摸、西摸摸,也許我以後還要學學水利工程亦未可知,雖則我現在頭發都白了,還是無所專長,一無所成。

可是我一生很快樂,因為我沒有依社會需要的標準去學時髦,我服從了自己的個性,根據個人的興趣所在去做,到現在雖然一無所成,但是我生活得很快樂。希望青年朋友們,接受我經驗得來的這個教訓,不要問爸爸要你學什麼,媽媽要你學什麼,愛人要你學什麼,要問自己性情所近,能力所能做的去學。這個標準很重要,社會需要的標準是次要的。

(本文為1952年12月27日胡適在台東縣公共

體育場的演講,收入《胡適言論集》甲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