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0章 遙遙望白雲(三)(3)(2 / 2)

阿革左手伸出螯狀的拇指和食指,搛起貓鼻上那兩根枝丫,湊近眼前看了看,又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捏它。也許燙手吧,他噘著嘴,嗬氣。難道他要舔它?

他把枝丫遞到我的嘴邊。我躲開。他硬要我舔。我皺起眉頭,舔了舔,像舔糖葫蘆棒那樣,有點苦。

“那就差不多了。”阿革說。

“差不多?到底差多少?”或許訣竅就在這裏。我追問道。但他故弄玄虛,三緘其口。從甜到苦?先苦後甜?我捉摸不透。

阿革又蹲下來,湊近貓鼻,眯著眼睛,跟瞄準似的,視線隨著煙的嫋動而嫋動,邊看邊說:“你注意到沒有,頭一天,這煙是白的,樹枝是濕的,有水珠,舔它,有點甜。一天一夜後,白煙轉為黑煙,樹枝也變得又幹又黑,舔它,很苦。這個時候,炭柴燒下一拃,火焰像水一樣在湧動,應該封堵窯門,上端留一小口,通氣,看火色。再過12個鍾頭,煙色將漸漸變藍,從深藍到淺藍,最後到淡藍,一眼能看透的藍,含有淡淡的木質芳香;樹枝上冒起一些綠豆大的泡,輕輕一捏,噗’一聲,即成粉末;從窯門口、貓灶往窯裏看,炭柴全是紅的,紅得透明—就該封窯。窯門口、貓鼻、貓灶都要封住。照這樣做了,出窯的炭,不僅每一根炭都能保持柴的原樣,一樣的長短,一樣的大小,絕對沒有燒不透的柴蒂,而且堅硬,輕輕敲它,鏗鏗’;燃燒起來,火力猛,又耐久。封早了,每條木炭底端都將有一截沒有燒透的柴蒂;封遲了,每條木炭上端都將有一部分化為灰燼。”

他嘴角潽著唾沫,說得神乎其神。

再過兩天,即可出炭。但願如他所言。

[8月6日]出炭

一大早,阿革打開窯門、貓灶和貓鼻。炭窯滾出的熱氣,帶著濃重的炭味。由於突然降溫,木炭冷縮爆裂,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我趴在窯門往裏看,全是烏黑發亮的木炭,玄武岩似的豎著。

堪稱奇跡!

二哥跟我一樣興奮。他將自己的全身弄濕,包括鬥笠、衣服、手腳和草鞋,已做好出炭準備。炭窯通了一會兒熱氣。二哥開始出炭。他先把堵著窯門的那些木炭取出來。鋪上板皮,貓著身子,圪蹴在板皮上,鑽進去,側過身,遞出炭來。我在外麵接,將炭碼在一起。木炭又粗糙又燙手,如同剛出爐的磚頭,手經不起磨,也經不起燙。每接過一抔木炭,等於引來一股熱浪。果然,不到十分鍾,二哥憋不住,暈乎乎的,探出頭來,猛吸空氣;頭發濕透,滿臉灰燼,垂於下頜的汗珠像一串扁平的黑豆;兩個鼻孔更是烏黑,猶如古炮台上的雙孔大炮;黑乎乎的大拇指抵住右鼻孔,擤一下,左鼻孔射出一條又黑又長的鼻涕,抵住左鼻孔,再擤一下,右鼻孔也射出一條又黑又長的鼻涕;透了透氣,二哥又像蝸牛似的縮回,繼續出炭。過七八分鍾,二哥爬出來,“咕嚕”兩碗水,又舀水潑濕全身,正要重返窯內,被我拖住:“哥,你出來歇一下,讓我進去。”二哥說:“你是—受—不了—的。”二哥的呼吸有些急促。我趕緊遞給他一條濕毛巾。二哥仰起頭,長籲氣,深呼吸……

二哥不讓我輪換。他第五次出來時,有些站立不穩,趔趄著,臉色蒼白,連喝三碗水,還是沒有說話的力氣。不知是流汗過多,還是一氧化碳中毒。窯內一氧化碳濃度肯定是不低的。它是一種可怕的毒氣,無色,無味,它的存在很神秘,看不見,摸不著,隨著呼吸,不知不覺潛入體內,破壞氧氣與血紅蛋白的親密關係,掠奪血紅蛋白,使人缺氧窒息。它堪稱“隱形殺手”。前幾年,村裏發生過一氧化碳中毒事件:一個乍暖還寒的春天,一戶人家晚上給稻種催芽,在一層燒木炭,女兒和她的閨中密友同睡二層。翌日早上,兩個花季少女,再也沒有醒來。一時謠言四起。幾天後,誠惶誠恐的鄉親從法醫嘴裏聽到聞所未聞的四個字:一氧化碳。這種魔鬼般的氣體,從樓坪縫隙鑽上來,一邊給姑娘以溫暖,一邊對姑娘下毒手。從那時起,我和鄉親們一樣,開始畏懼它。

而此時此刻,我們卻不得不與它打交道。

趁二哥在不停喘氣,我鑽進去,仿佛一頭慌張的鴕鳥,頭部鑽入石洞,而尾巴卻留在外麵,二哥拉住我的腳,想把我拽出來。“就讓我體驗一下吧。”我隻得這麼說。

進入炭窯,有如投入火爐的炭,燥熱,憋悶,將要著火,不,將要燃燒!彌漫的煙塵,仿佛一塊肮髒的布,捂住嘴巴和鼻孔,根本不能呼吸。更難受的是,無法站立,隻能圪蹴著,伸一下腰都不行。此時的炭窯仿佛變成壓榨機,人反而成了甘蔗,身上的水分被慢慢榨幹。臨近中午,終於出完炭。二哥逃生似的,連滾帶爬出來,有氣無力,猶如一團蔗渣。

木炭碼在茅棚裏,活像古老的城牆。裝進去的段木,全部按照我們的意願,百分之百變成木炭。父親拿起兩根閃爍著金屬光澤的木炭,相互輕輕敲著,發出銀鈴般的聲音,在清新徐緩的山風中,嫋嫋飄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