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章 大事已了,請從此別;不怨繡鞋濕,隻恐郎無伴(3 / 3)

書生知道這樣一個婉妙無比的深山女子,必定不是常人,但卻無法阻擋她微笑嬌嗔一句:君視妾當非能咋噬者,何勞窮問?其實書生在綠衣女推門笑入的時候,心內便已經起了波瀾,所以即便是良宵過後,有被她噬掉的危險,他也顧及不得。因為,這樣一個長夜中可以紅袖添香的美麗女子,孤獨苦學的他,其實早已渴盼良久。

此後綠衣女無夕不至,與書生飲酒,賞詩,並解音律。書生果然是她知音,聽出她必有常人不能企及之亮烈歌聲,於是懇請她唱一曲銷魂。綠衣女怕外人聞去,猶豫不肯,但卻經不住書生再三懇求,答應隻輕聲歌唱。

她的歌聲,果真是宛轉滑烈,動耳搖心。不隻銷了書生的魂,亦讓她看清了自己那顆深深嵌入了紅塵的心。她唱:樹上烏臼鳥,賺奴中夜散。不怨繡鞋濕,隻恐郎無伴。這詞裏唱出的微涼心境,怕是書生並不能完全懂得。否則,不會在她惶恐有人窺視,繞屋周視時,他問她為何疑懼如此之深。而當她憂慮此段緣分,即將止住時,他又問為何。及至她說,自己心動,或許在人間的時光不會長久時,他又以常理推論安慰,心動眼跳,是人之常事。他終究隻是一介書生,沒有此靈異女子對世情一眼望穿的穎慧,所以她用歌聲告訴他,即便是知道樹上的烏臼鳥,常常欺騙她,半夜便散去佯裝天明,可她還是夜夜不辭辛苦,濡濕了繡鞋,也要趕來看他,隻因為,她不想留他一個人,在漫漫長夜無人相伴。而他,卻始終不能解其深情,更不能明白,她在死亡的危險逼近之時,心內有怎樣的驚懼和哀傷。

她知道有大難將至,所以夜半起身、開門離去之時,猶豫徘徊,終於還是返身,乞求書生送她出門。微光之下,此時她臉上的表情,半是憂懼,半是不舍,不知此一別,是不是再不能與君相見。當書生將她送到門外,她又乞求,讓他停住,注視她轉過房廊,再返身回去。在他,這似乎隻是與平素黎明將至時的離去毫無二致的告別;在她,這卻有生離死別的大慟。

果然,在書生正要歸去入寢之時,有女子急呼救命的聲音。他急忙奔去,卻並不見人影,循聲望去,竟在屋簷之下,看到一隻碩大的蜘蛛,正死死纏住一隻哀鳴的綠蜂。等到書生挑破蛛網,去掉捆縛,發現綠蜂已經奄奄一息。

書生將其置於案頭,過了許久,綠蜂才慢慢蘇醒,開始移步。也就是此時,她用盡平生之力氣,跳入書生的硯池,用滿身飽蘸的墨汁,在案幾上,無聲無息地,緩緩寫下一個“謝”字。而後,振動翼翅,穿窗而去,自此遂絕。

這最後的一段,不知蒲鬆齡寫下的時候,心內有怎樣的撕心裂肺,萬念俱灰。可他還是放它飛去,徹底了斷了這份情緣,將揮之不去的傷痛,留給那自此也失去了蹤跡的書生,還有如我等穿越時光試圖找尋這綠衣女子前世今生的後人。

這隻是聊齋裏眾多癡情女子中的一個,比起那些名姓皆俱、為所愛之人奔走勞碌的鬼狐女子,她幾乎會被忘記。可是她的憂傷,惶恐,懼怕,不舍,卻又如此鮮明,且打動人心。假若她不是生為綠蜂,那一定是江南嫵媚妖嬈又惹人憐愛的女子,隻那不盈一掬的細腰,便可迷倒多少渴盼紅粉佳人的男人。

可她卻不過是一隻弱小的綠蜂,無力逃掉世間災難,更不能拯救書生的孤獨。所以她與他,也唯有此段夜間相伴而歌的緣分,並用一個“謝”字,做最後生死別離的傾訴。